说起母亲的小店,还得追溯到上个世纪末。 那是一个下海打零工都比在家创业强的年代。
1998年冬天,我结了婚,在婆家短暂住了一段时间,却始终像个客人。第二年暑假,丈夫调到我们村的学校当教导主任,我便顺理成章地继续住在娘家。那时候,我还没有稳定的工作,但从未想过做全职太太——女人也得撑起一片天。既然成了家,就得为小家庭的生计打算。
丈夫在村里教书,我若外出打工也不现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却成了牵着线的风筝。思来想去,决定在家做点小生意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们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却没有一家像样的商店,加上村子位于徐家、年湾等几个村庄的必经之路上,来往的人不少。我盘算着,按每户平均每天消费十块钱、利润百分之二十来算,开个小店的收入,比丈夫当时几百块钱的月薪滋润得多。
说干就干。我在娘家瓦屋南边空地上盖起了一间钢筋水泥平顶的平房,平房以店面形式来构造,宽阔的卷砸门,店面里还砌了一间房用来做我的卧室。又请来岭背村的木匠蔡春发师傅,现场打制货架。泥工、木工同时开工,我又跑批发市场进货。那时候去二十公里外的乐平市赣东北批发市场进货,进货采购也是一件辛苦活,每次精挑细选到满载而归,货送到三轮车上还得看住货,那时候乐平街上好多扒手,一不小心货就丢了。我大多时间都是搭載三轮车,回来时挤在堆满货的空隙里,或坐或站。三轮车的车尾突突冒着滚滚黑烟,一路颠簸回来,到家时我的脸上、鼻孔里全是灰。
店面收拾妥当,货架摆满商品,小店终于在1999年重阳节那天开张。开张的那些日子生意格外红火,多亏了邻里乡亲的捧场。等生意稳定后,我又在店门口搭了个木头凉棚,村里人没事就来这儿聊天,过路的也能歇歇脚。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着。
两年后,我和丈夫想要个男孩。可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我只好把小店交给父母,自己东躲西藏。父母这两年一直帮我打理,对商品价格熟悉了,我带着父亲去乐平赣东北批发市场去了几次,介绍了几家长期合作的可靠的经销商。父亲进货渠道也摸清了,接手后倒也顺利。母亲负责看店、洗衣做饭,父亲除了偶尔去进货,平时也守在店里,闲时还做些他们的老本行---纸扎手艺。
母亲心灵善良,为人热心大方。小店生意不逊色于我当时的经营状态。父亲在我经营的百货基础上还增加了一项,卖农资。也就是种子化肥农药,猪饲料之类的。小店规模变得有点像我小时候看到的七八十年代的合作社了。村里百姓手里常常会有拮据的时候,上半年买禾籽撒秧,栽禾后施肥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父亲母亲总会让乡亲们先把物资买回去,等收禾割米了,或者卖了猪后再来把钱还上。母亲不会写字,记心里帐。父亲则把这些赊账记在本子上或者墙壁上。村里人有时在店里玩或者路过时临时拿个东西身上没带钱,都是很自然的先把东西拿回去。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母亲通常会忘记,好在大部人都会过后补上。母亲的小店给乡亲们时而解急时而慷慨解禳,在经济上也从不与人纷争,忘了就忘了吧。
村委会需要什么东西当时也是在小店里消费,村委会没钱,所欠下的帐当时说拿收来的稻谷抵账,在我手上的时候没有要,后来不了了之,数目都记不清了。还有一次印象很深的小事,有一天一个过路人,自称是芦田乡门楼里人,名叫李元根,他到店里借十块钱。想到人出门在外总有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十元钱给他,二十年过去了那个人一直都没出现过,我们也从没去打听过门楼里村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
21世纪初,村里的农田逐渐被种田专业户承包下来了,农民空闲时间多了,村里娱乐活动少,闲散的大人小孩都喜欢聚在小店里。有些精明的生意人看准商机,在各村小店投放游戏机、钓鱼机,玩法是投硬币。每台机器稳赚不赔,利润和店主五五分成。打游戏的人明知是坑,仍然乐此不疲地往里面投币。小店靠游戏机赚的钱,甚至超过了卖百货的利润。
父母虽然心动,但心里清楚这钱赚得不踏实。况且弟弟那时已在公安局工作,他们不想影响他的前程,最终没碰这块“肥肉”。
2008年,芦田工业园区兴起,许多工厂开工,外出打工的人纷纷回乡就业,商贸城也应运而生。大型超市、餐饮店遍地开花,市场格局大变。娘家离商贸城只有几里路,村里人上下班时顺手就把日用品带回来了,母亲的小店渐渐成了应急买油盐酱醋的地方。只有孩子们的零食生意还算稳定——汽水、辣条就摆在柜台上,有时母亲打牌或忙家务,经常不守在店里。孩子们买东西自己拿,自觉的会放五毛、一块在桌上,也有贪小便宜不给钱的。母亲从不计较,随他们去。买香烟的客人,自己去柜台上拿了烟过来找母亲付钱。我很纳闷和忧虑,长期都是这样怎么赚得到钱啊?母亲说:抓一把,撒一把吧。
后来,父亲进货也省事了,各乡镇都有了二级批发商,货品齐全,村里小店需求量小,再不用大老远跑乐平了。 父亲买了一辆电动车三轮车专门到洪门口批发部拿货,有时候为了几板鸡蛋也跑一趟。父母在原有的店面平顶上加了一层,以一房一卫一厅布局构建。大厅可以摆放三桌麻将,花了近两万元钱。打纸牌打麻将的都上楼去了,中途需要
买包烟,泡盒方便面,泡杯奶茶什么的站在阳台上一喊就送上去了,母亲通常成了鞍前马后的服务生。
2020年疫情暴发,网上购物兴起,连蔬菜生鲜都能配送。母亲的小店也加盟了“兴盛优选”平台,年迈的父母学着用起了智能手机来操作,看着这一幕,我既欣慰又心酸。可惜销量跟不上,两年后就被注销了营业资格。
如今,小店彻底成了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父母用他们二十多年小店积累下来的钱在老屋基上盖了一栋小洋楼,一来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二来希望我们回家时都有间属于自己的房方便过夜,可以常回家看看。我们曾劝父母把店关了,过点清闲的老年生活。他们死活不同意,母亲说:“关了店,大家上哪儿聚?”人终究是群居动物,尤其是老人,子女不在身边,他们更需要一个热闹的去处。每次接他们来鄱阳住,他们总惦记着小店关门后,村里人没了落脚的地方,住不了一晚就急着回去。
这小店,早已不只是一门生意,而是父母晚年的一份寄托,是村里人几十年来的情感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