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优美散文心情散文
文章内容页

雨是昨夜事

  • 作者:周幼安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5-03-28 20:34:01
  • 阅读0
  •   一

      那是个出乎意料的早晨。

      大约五点钟刚过,我从蒙古包里醒来,四面环绕的围毡正像胶囊外皮那样包裹住我,在恍惚中产生器官般轻柔的律动,我一时忘记自己究竟置身何地,又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被眼前唯一明亮的洁白轻轻咀嚼。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抬头,看见玻璃圆顶外近在咫尺的清新天空,呈现出画廊里任何一幅好天气都该有的笔触,白云游牧,疾速投影到床头、地毯和我的脸上,形成鱼鳞斑斓,混合淡淡草籽味的提示,我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草原。

      来到达尔罕茂名安联合旗,原来就是昨晚的事。彼时天色渐晚,我随参加鹿鸣文学季的新锐作家们同坐大巴车,从包头市来草原采风。沿途看窗景,尚且青黄的草色在公路两旁时隐时现,延伸游曳在近似戈壁质感的低山陡坡间。天际线有黑云翻滚,酝酿着暴雨,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对草原先一步进行艺术畅想,持续讨论着关于拍照和骑马的话题。

      没人想到下雨的可能,或者说,所有人都想到了,根本不必扫兴制造谶语。大家是神经细敏的写作者,也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基本只在宣传画册和纪录片里见过草原,所以我们都格外珍视这次信马由缰的机会,想象自己是匹或黢黑或枣红的骏马,奔驰在寻找丰美水草的路上。几篇诗文是我们倾囊的全部回报,相比自然地貌流畅的生成,语言是极度贫瘠的、干燥的,然而,积雨云似乎对我们的探访有更汹涌的表达欲望,伴随大巴车的停泊,一阵迅猛且强力的雨意率先抵达诗画草原营地,在大片惊呼声中,与我们真切相认,再也无法抑制住磅礴的哭声。

      “草原上的雨,总是这样,很不讲道理。”同行的当地作家替我们搬运行李,发出略带惋惜的感慨,又对这种无常表现得习以为常。篝火晚会泡汤了,雨水轻松穿透我特意准备的冲锋衣外套,摇晃我风中颠扑的身姿,像撼动一棵不甚成熟的小树。一种不属于六月的寒冷在草原逐渐弥散,无声无息,很快将举目所见模糊成毛玻璃上的葱茏倒影,深绿浅绿,退化成单纯简朴的唯一颜色,掺入无法忽视的灰调。

      雨水好像有加速时间的能力,当我们安置好私人物品,休息片刻重新集合,天已经完全黑透。晚餐在一支金碧辉煌的蒙古包里进行,派出牛羊肉和奶制品热情接待,酒足饭饱,我们三五成群返回各自住宿包。雨越下越大,像一块从冷水中投过的手帕,认真擦拭着我们因喝酒红润晶莹的脸、耳朵、汗津津的手臂。很快,稠密的水滴连缀成波浪,将现实世界远远推开,只留下规律敲击着的自然话语,渴望向我讲述一个有关牧场“遇水则发”的故事。我看不见的牧草,正在黑暗中啜饮,安静地举杯,致意同样看不见的我。

      其实草原上的雨最讲感情。在毡帐滴滴答答的扩音中,我安然入睡,这是我心底最后一个念头。

      二

      二〇二四年六月,我收到《鹿鸣》杂志社的邀请,作为新锐作家代表到包头参加鹿鸣文学季活动。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内蒙古,早在千禧年,我曾随父母前往内蒙古东部林区探亲,当时我只有三岁,勉强可以跑跳,完整背诵“春江水暖鸭先知”。

      那是一段颇为奇幻的夏季回响,我不知道,人的大脑究竟有多勤勉,多浩瀚,才可以完成对如此陈旧材料的归纳、整理、调取。可我确实记得关于熊瞎子的恐怖传说,记得在小兴安岭崎岖驳杂的阳坡,紫红色的都柿浓郁酸涩,在微风中左右摇曳,结满柔韧的枝条。我的外祖父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建国后自愿转业到得耳布尔支援边疆,随后组建家庭,生下了我的母亲和两个姨妈。于情于理,内蒙古都是我的故乡。虽然经历举家搬迁,多年求学,南北辗转,故乡已失去了这个词语本身应有的浓情蜜意,但它终究有别于随便某个陌生的地理名词,让这份感情有史可考,有据可依。

      所以从买票开始,我对包头这座城市就产生了一种期待,想要借助此次旅行,创造一个新的梦境,将过去泛白的梦境加热重温。我承认,我有不仅为文学而来的私心,也需自愿承担落空的风险。幸运的是,包头比我想象中更丰富、也更开朗。从走下飞机廊桥那一刻起,嗅闻到重工业之城千锤百炼出的空气,我不受控制地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来过,或许根本从未出走,才会毫无阻隔地掉进人群。司机师傅操着异常熟稔的口音,接上我和同样从南方过来的小白姐,驶入小城未经磨损的朴素气候,北方的植被,北方的尘土和颜色,足以令我产生回家的错觉。

      当天晚上,《鹿鸣》杂志社在酒店安排晚饭作为我们几位“嘉宾”的见面会,同桌还有几位来自包头当地作协的写作者。聚会不过是重复无数次从陌生到相熟的过程,其中原理毫无新鲜,只需要最后有个欢聚一堂的结果。参加许多类似的活动,我习惯将自己隐身,做个似有若无的倾听者。但这里很不一样,漂亮的场面话因矫饰显得十分多余,茁壮的语调、略带冒犯实则无心的匪气构成属于北方人的独特聚会,让我的恍惚经久不散,仿佛自己只有十三四岁,正坐在父亲带上我大口吃肉的私人饭局。

      我需要这种感觉,是的,让我瞬间放松下来的感觉,来自不拘小节的习惯和相似口音传递的亲密性。透过当地几位写作前辈的脸、两位编辑老师的脸,我努力检索生命中曾经出现又被往事抹去的人,无法辨认,但依旧感到可靠与安详,哪怕这种心情如此莫名其妙,无法向旁人作出解释。

      我想,正是这样的时刻,让我毫不费力地回到往昔,回到了由情感确认过的秩序之中。当一个人从原点出走,故乡逐渐消弭,也逐渐扩大,成为一种饮食习惯,一种语言模式、思考逻辑,甚至仅是怀揣相似感觉的集合,就好像再次从月光底下散步,就回到了多年前,我从荞麦枕头上夜啼惊醒的时刻,母亲手中的蒲扇,如今仍旧有凉风徐徐不止。

      在包头,在无人察觉的热闹中,我已悄无声息地回过家了。

      三

      纵然感到人情熟悉异常,包头终究是陌生的。从名字开始,对它的解读不免带有一块棉布裹紧额头的憨直,真正了解才知道,包头在蒙语里意为“有鹿的地方”,一时间,草木蔓生,春水盈满,呦呦鹿鸣不绝于耳。

      了解包头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体认它的触感,是我此行采风最明确的目的。带着半个家乡人的眼光,和内心中无比贴近的向往,在结束“鹿鸣文学季”开幕式后,我们几位作家朋友迫不及待,开始细识这座内蒙古最大的工业“堡垒”。

      包钢是包头的第一张名片。在我的想象中,炼钢是一件火花四溅的极辛苦的事,想起小时候在三九天读尼古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透过文字犹觉汗流浃背,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几经浴血,才重新锻造生活的铁环。直到我们戴好安全头盔,亲身走进包钢生产车间,才发觉现代生产方式已与劳动版画上叮叮当当的定格大相径庭。热浪依旧翻涌,但履带不眠不休,协同机械化炼钢生产线完成着熔炼、浇铸、轧制、矫直、切割和捆扎的工作,火红滚烫的钢水,嗞啦几声嘶鸣,终以银白洁净的面貌与我们相见。

      生产逐步升级,城市也是。从包钢出来,我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车间里一点点未散去的余热,与中午的烈日相得益彰。人行道两排榆树绿得果敢,拉开云丝静止的天空,这座城市似乎是坚硬的、牢固的,密不透风,时时刻刻保持严肃,却也异常明确自己的决心。工业之力从很多年前就轧制着它,矫正着它,养成强悍的品格并不奇怪,甚至能嗅闻出火焰的冷味,但当我们继续驱车前往东达山艺术小镇,太阳偏移,拖出满地树影,包头的触感一变再变。

      东达山艺术小镇位于包头市青山区东北部,是青山区重点打造的北部沿山假日休闲文化特色村落。原本质朴、无甚个性的村庄,因为艺术的加持滋生出了舞动的灵魂,园区特别保留浓郁特色的当地房屋改建成音乐厅、展览馆,以盛放琳琅满目的面塑、糖画、剪纸作品。这里包头年轻的基因,不只体现在园区内随处可见的雕塑、饱和度惊人的彩绘,更是城市对艺术所带来的失序感的包容。

      参观一间间工作室,需穿街过巷;翻找展品,像游戏迷宫。最后拾梯而上,再从虚度咖啡空间出来,对面墙壁一片醇酽碧绿,中间写着大大的“如是我闻”四字,上下环绕名词如“华胥”“青罗带”“水梭花”若干,像星宿,也像脉络穴道的学名。我道行尚浅,无法破解其中深意:这是独属于艺术的玄妙之门,文学爱好者不得入内,但并不妨碍我驻足、欣赏,拍下照片,最后写进散文。

      当一切不再按部就班,爆破般的活力就会从夹缝中显现,需要城市拥有足够弹性,能接住纷飞的石块,也能托起片片轻如鸿毛的诗句。不要再那么严肃了,松弛一点。就像去好朋友家做客,他布置碗碟的位置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甚至不小心打碎玻璃酒杯,你依旧会感觉舒服,感觉宾至如归。那天采风之后,我以为自己对包头的了解已足够多。传闻中粗线条的硬汉,原来由牛顿流体构成,拥有刚柔并济的多面,山水相依,穿针引线,认真且幸福地生活着。

      后来,在当地结识的作家朋友霍雨薇告诉我,除了我们参观的几个点位,包头值得一看的地方,还有国内唯一的城中草原“赛汗塔拉”。“城市”与“草原”,两个注定相互侵略的词语在此地重新融合,我的震惊无法掩饰,同时也漫无边际地想象起钢铁身躯内部,在极具韧劲儿的筋膜里,种子是如何依靠泥土孕育,藏匿下一片含蓄的绿草如茵。

      或许在包头,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并不陌生,从不遥远,根本不用穿越历史的云烟去诗句里长歌痛哭。大家唯一需要做的,只是打开窗户,轻轻眺望,举目牛羊散漫,六月的野花浓郁惊奇。

      四

      由于行程的缘故,我们没有机会去城中草原“赛汗塔拉”游览,而是驱车前往了更广阔的达茂旗诗画草原。分配房间时,我和李木一选择继续住在同一个蒙古包,就像在包头市区的酒店里那样。

      她是活动安排给我的室友,四川绵阳人,写小说,非常漂亮,只大我几岁。早在见面前,她就给我发了很多张她家柴犬的照片,说我们是“狐朋狗友”,有同养柴犬的缘分。我是个在社交上很被动的人,往往要依靠对方调节状态,如果她热情,我就会热情加倍;如果她冷漠,我表面风轻云淡,其实内心里早赤脚走上针毡。幸好木一很健谈,刚见面就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很多信息,让我有余地挑选话题。

      采风三四天,我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像两朵被包进同一花束的玫瑰,在保鲜期内,分享着彼此的馥郁芳香。我写诗有七八个年头,诗集即将出版,在小说写作上却是新人,而木一已经出版了她的长篇小说《大明龙州土司》,反响很好,自然算我的老师。我向她取经,如何写好小说,以及如何为呕心沥血之作找到花团锦簇的归宿,刊物、报纸、公众号也行,至少要体面。年轻写作者在发表上常怀痴念,希望能以此证明自己对世界拥有发言权,心思急切,所以常觉得困顿、辛苦。我们左聊右聊,渴望相互“拯救”,最后发现彼此在心态和境遇上没什么分别。

      虽然现在有互联网,自媒体横行,但大家都喜欢在上面分享喜悦与成就,对其他人那点牢骚漠不关心。遍地都是成功的老师,写出畅销书的作家,但我不是。我的写作从迷茫开始,充满挫败感和竹篮打水的颓唐,所以知道能坚持写作也是异常艰苦的工程,类似于十二月坐冷板凳,也如同我的诗句所袒露那样,“斗室内/所谓写作,只是反复咀嚼并咽下/语言这枚酸涩的青橄榄”。对镜自怜时,发现牙齿已染上淡淡的绿色。

      当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里,接下来需要做什么,交流成为了最珍贵的破局之法。尤其是和境遇相似的人,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经验可以训诫,却有同样孤立无援的感受,需要找到能拥抱取暖的栖息地。在包头市区的两天晚上,无论是聚餐还是研讨会,结束后,我总会加入成分更小也更精密的聊天当中,像一条小鱼分流到更品类适合的鱼缸。第一次是在酒店三楼的天井,我们和彭阳讨论诗歌,我对他说,“别担心,诗神会走到你身边,慷慨帮助你拿起笔”;第二次更随机也更原始,我们几个90后找不到座位,直接站在酒店大堂门口的台阶上,讲述各自的创作思路、遭遇的困难和转机,展示自己短暂的文字生涯像展示一颗满是瘀痕的苹果,切开、交换,品尝到深夜。

      这并非矫揉造作的夜晚,至少对我们来说,是难忘且必须的。当年在同济大学读研究生,有位教授语重心长地叮嘱,身为写作者,我们需要知道自己在同代人中的位置,也要知道自己在历史传统中的位置。或许作品会代替我们说话,但终究需要更多时间生成新的传统,新的立标,在此之前,天南地北的相聚即时投影,让我们看见自己,也推动我们走得更远。

      几天后,活动结束,我们在酒店门口告别,在包头机场告别,只一转头,花了些许时间才熟悉的面庞就逐渐开始褪色、崩溃,陆陆续续变得透明。想起唐代诗人郑谷的名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人生相逢总是这样,必须对离散习以为常,所以当我和小白姐在上海虹桥机场航站楼分开,相互只是挥手告别,再无其他多余言语,因为心里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各自按部就班的生活,再见,像一封来信末尾悬而不决的问号。

      我独自坐地铁回家,翻看相册,包头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在达茂旗地标建筑下的合照,勉强寄存了一小段碰过杯的声音。

      五

      最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出乎意料的早晨。

      当我从草原睡醒,玻璃毡顶好像吊灯,更改了五点钟的房间里应有的光线;一切洁白、轻柔、朦胧,棉花般填满了我的内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包头之行最难忘的时刻。或许因为昨夜暴雨太过激越,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以至于宁静格外难得,几近真空。木一起来得也很早,我和她洗漱完毕,决定散步到餐厅包吃早饭,沿路的木栈道特别湿滑,草地仍积蓄着难以立即消化的雨水,照映云母状的天空。原本应该生起篝火的地方,深蓝色的幡旗高高悬挂,随风猎猎作响。

      空气中满是开阔的味道,不受约束,自在而好奇。我很喜欢这种身为外来者的感觉,当视线越过营地的蒙古包群,投向更遥远的尽头,肆意流淌的绿色草原正与我对视,冷静地维护它身属的自然领地。草原就应该是这样的,无垠、骄傲、警惕。小时候,常听外祖父唱《敖包相会》和《嘎达梅林》,以此幻想天地悠悠,亘古不变的草原是怎样走进他的生命历程,成为他引以为傲的牧场;如今,外祖父已去世多年,歌声失散,但草色青青如故,换成我来辨识探望。

      一切都在变化,步履不停,没有休息的打算;也终于明白为何会兴尽悲来,感叹一声“识盈虚之有数”。早饭后,天光大亮,我似睡非睡的朦胧被一碗咸奶茶彻底唤醒,孤零零的世界,我如同野花生长着,直到今天才真正察觉。藏在断层中的记忆,品尝过的人情冷暖,以及有关写作引发的偏执迷狂……所有所有,在草原面前显得如此单薄,仿佛只是狂风骤雨结束后,草叶一刹那振动;而草原的生命呢,让人们坚定不移地信任、怀恋,在时间身上依旧没有遗留任何踪影,只是一簇浮萍发梦般的反光。

      那天早上,我们所有人集合,坐上大巴离开草原。引擎启动前,几匹骏马正巧跑出围栏,没有吃草,而是远远看向我们,眼里飘过生动的乌黑阴影。突然想起雨已是昨夜事,笔尖干涩,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雨是昨夜事

        本文链接:https://www.wenyunfang.com/sanwen/xinqing/239248.html

        赞一下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文韵坊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

        阅读记录

          关注文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