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实上,我去包头参加“鹿鸣文学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去寻找我的阅读者许可多。
这事听上去多少有点不靠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靠谱。说起来这跟我的小说《遥远的父亲》有关,这是“寻找父亲系列”中的一篇,发表在《鹿鸣》杂志上。因为搬家,一些杂志样刊被弄丢了,换电脑时,原先保存的电子文档一时间也没找到。不过,在邮箱和网络上搜索到一些,但这篇《遥远的父亲》一直都没找到,却在旧书网上搜索到了杂志,于是连同所需旧书一起买了回来。
骑马钉装订的杂志,因为年代久远,早已陈旧发黄,摸上去却柔软又轻盈。虽然感到亲切,我对这一期却没有任何印象,甚至不曾记得刊发过我的文字,封面上“遥远的父亲 王一”的字样,才隐约让我记起曾经写过这样的文字。文字上覆盖着“包头钢铁厂图书专用章”,紫色椭圆印章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
翻看杂志时,我意外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借阅卡,硬卡纸上,用蓝黑墨水清楚地记录着十二个阅读者的名字,以及每个人从借阅时间到还回的日期。蓝黑色墨水保持了三十多年的本色,依然清晰,手写的字体俊秀有力。恍然之间,我觉得那些名字并不是一个个汉字,而是活生生的阅读者,他们就在我面前,仿佛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都很年轻,都是穿着褐色工作服的包钢职工。
更让我意外加震惊的是,当我翻到《遥远的父亲》时看到,文本周围写满了批注。批注分别用铅笔、钢笔和圆珠笔,从字体上看,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四个批注者,其中一个批注者只在空白处偶尔写上一两句,另外三个批注最多。遗憾的是,所有批注者都没留下自己的名字。仔细阅读批注,三十多年的时光瞬间被折叠,叠加的批注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条通道,进入当年一直未完成的“寻找父亲”系列文本,这种感觉让我兴奋又激动,量子一样跃迁于文本和批注之间。在回顾文本的同时,作为三十多年之后的旁观者,既旁观原先的文本,也旁观了当年阅读者的心境和思考。有意思的是,这些套嵌的批注不仅拓展了小说空间,还引发了批注者更多的思考和追问。当然,这也是一直以来悬置于我内心的问题,正如他们对骆之柳去往哪里的发问,并对可能的去处进行了大量猜想和讨论,一时间,激起了我重新续写系列文本的激情。
我曾经在《三个关于梦的故事》中写过一个关于阅读者的细节,在买到九五品相的旧书《梦幻宫殿》107页上发现,阅读者在页边写下“巴黎似的隐喻”,由于感触颇深,就想找到那个阅读者,可终因毫无信息而中断。
如今,我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仿佛某种情境之下,时间不断以某种镜像重现,提醒或者隐喻某种可能性的发生。可让我为难的是,虽然借阅卡上记录着他们的名字,我依然无法分清哪些是批注者,哪些不是批注者,甚至想到批注者是否不在借阅者之列。如果那样的话,我更无从得知他们的信息,也无法找到他们。可我还是忍不住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借阅者的名字,一连搜了几个,都没找到他们和包头有过交集的信息。搜索借阅人乌力吉的时候,发现他是诗人,但已经去世,想来这位蒙古族诗人一定借阅过杂志,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作过批注。
当搜到关子琪时,意外看到她的简历,现居北京,是画家,曾在包钢工作过。看到画时发现,她的很多油画都以草原为题材。我顿时感到,借阅卡上的关子琪和画家关子琪是同一个人。可一时间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我一遍遍地翻看关子琪的画,其中一幅油画《草原牧马人》,写实的油彩草原上,骑在马上的牧马人挥鞭追赶马群,马和牧马人被抽象变形,远处山坡上隐约可见蒙古包。写实与抽象的鲜明对比,让我不禁感到震撼,我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屏幕上。按照平台的联系电话,我几经辗转,最终顺利联系上了关子琪。
我在电话里说,很喜欢您的画风,尤其这幅《草原牧马人》,只是网上的标价有点让我望尘莫及。
关子琪说,谢谢!这也是我喜欢的一幅,画于十多年前,在艺术展上展出过,就像您所说,标价是有些虚高了,所以一直没被藏家收藏,一直放着呢。
我说,画的尺寸不大,60×50,以我的收藏价格最多只能出到一万五。
关子琪停顿了几秒钟说,可以。
于是,我们加了微信,我把钱转到她的账户,又把寄收地址微信发给她。
过了一会儿,关子琪又发给我一些最近的画,我说看到心仪的以后再收藏。
关子琪说,原来您是作家,难怪这么挑剔。
我说,我就是个写字的,喜欢读读书看看画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关子琪说,难怪对您的名字这么熟悉,刚看到您的小说《遥远的父亲》,现在还记得画家骆家一直在寻找他的父亲。
我说,您还记得这个小说?
关子琪说,是的,因为主人公是画家,我也画画,所以当时记忆很深刻。后来他找到他父亲了吗?不过,那是小说,好像还没写完。
我说,是的,他一直都没找到他的父亲,所以,直到现在也还没完成这个系列。
我翻拍了借阅卡和杂志上的批注发给关子琪,她惊讶地回道,怎么还有保存那么完好的杂志?
我说,我也是偶尔得到的,请问上面的批注是不是您作的?
关子琪说,不是我。不过,我知道用铅笔写的是许可多。他从我宿舍里借去看,还给我时我发现他乱写乱画,我怕被图书馆管理员发现,对他发了一顿脾气。归还时很幸运没被发现,真想不到,后来又有人作了批注。
我说,是啊,至少有四个阅读者进行了批注。您和许可多很熟悉?
关子琪说,是的,那时候我们都在包钢。
我说,那太好了。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关子琪说,没有。自从我离开包头后,就没再见过他。
二
许可多是谁?他又在哪里?三十多年过去,关子琪竟能一眼认出许可多的批注,还对他发脾气。可见他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本想再细追下去,可因为才刚认识,觉得有些失礼,便没再继续发问,关子琪也像陷入回忆之中,没再说什么。
几天之后,我收到关子琪的画,挂在书房里,静观许久,仿佛突然拉近了与草原的距离,身临其境一般,闻到草原的清新味道,耳边不时传来马的奔跑声、嘶鸣声,还有牧马人的吆喝声。
早在写小说《解救》的时候,我就写到过草原,写到骆家女友罗梦,喜欢旅行的她独自一人去呼伦贝尔草原,搭车时遇雨被困,直到救援到来,她和驴友们才得以脱险。不过,直到现在我也没去过草原,没去过内蒙古。事实上,最早写骆之柳身世的时候,将其老家放到赤峰,冥冥之中,或许已经与内蒙古有了某种纠缠,就像少年时曾经路过的欢城一样,后来成为我的小说之城。当然,现在居所紧临欢城,成为意想不到的现实。正如我对内蒙古大草原的向往一样,被马哥邀去参加文学季,也不曾料想过。但包头距离赤峰太远,想来这次也无法前往,不过最早骆之柳(原名罗子流)和哥哥罗子安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坐火车,一路从赤峰来到欢城,骆之柳在车站走失之后,被教授夫妇收养,因口音难辨,罗子流稀里糊涂地被叫成了骆之柳。
我翻拍了《草原牧马人》,把照片发给关子琪,告诉她画已收到。
关子琪发来微信,非常感谢您的收藏。
我给她回复花和茶的表情。没过一会儿,我的微信来电,一看是关子琪,我赶紧接通。
关子琪说,感谢王老师欣赏我的画。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您讲。
我说,是关于许可多的事情吧。
关子琪说,是的。
于是关子琪跟我讲述了她和许可多的故事。
关子琪自小跟随父母从北京来到包头,在包头读书学习,师范毕业后进入包钢二中教美术。教学之余一直专注于油画创作。周末时常去包钢图书馆,在那里阅览或者借书。后来认识了同在包钢喜欢读书的许可多,还有一帮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们时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两个人慢慢便产生了情感。那年暑假,她去达茂草原写生,但迟迟没有决定下来,许可多听她一说,立马答应陪她前往。许可多说他有一个朋友在达茂旗,路途太远可以住在他们的蒙古包。关子琪一听,很是高兴。为了让许可多不至于枯燥,她还特意去图书馆给他借了两本书和杂志。许可多为了陪她特意请了假,这让她既感动又兴奋。来到达茂旗草原,在许可多朋友的包里安顿下来之后,关子琪写生,许可多坐在旁边草地上读书。偶尔抬头看她的画,吻她。就是那时候,许可多给她读了《遥远的父亲》。
关子琪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骆之柳的影子,因为骆家是个画家,所以对骆之柳的身世一直难以驱离。骆家回老家周庄在大雾中迷路,让她记忆犹新,骆之柳也是在这样的大雾中走失,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细节让她感到诗意又伤感,直到许可多读完,关子琪依然陷入隐隐的伤感中。
“一个月之后,当我从巴马写生回到‘下午吧’的时候,突然发现罗梦的速写重又挂在那里。”
许可多读完,把杂志合上,看着躺在身边仰望天空的关子琪,吻了她一下。
关子琪问,读完了?
许可多说,完了。
关子琪说,罗梦从西藏回到欢城,又回到骆家身边,完美的爱让我很感动。
许可多说,是的。
关子琪说,这是小说温情的地方,反衬出骆之柳出走的悲凉。可我觉得好像没完,骆之柳呢,骆家还没找到他呢。
许可多说,是的,我也觉得不应该结束。可能作家故意留到下一篇再续。
关子琪说,骆家会不会找到骆之柳?
许可多说,总会找到的,也许骆家只需要等待,等待骆之柳回来。
虽然关子琪也希望骆家找到骆之柳,但她一直觉得不但等不到他,也会找不到他。于是问道,假如哪天我走失了,你会不会像骆家一样执着地去找?
许可多说,会的,假如找不到,我就在这里等,直到你回来。
关子琪之所以那天急着问我找没找到骆之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的回答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直到今天她才决定把她和许可多的故事讲给我听。
关子琪告诉我,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让她永远难忘的草原时光。从达茂草原回来后,她就听父亲说要调回北京,父母不知道她已恋爱,还为她重新规划了人生,考虑到她去北京会有更大发展,所以要她一起去北京。关子琪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许可多。直到有一天,许可多把杂志还给关子琪的时候,发现他在《遥远的父亲》里用铅笔作了很多批注,顿时火冒三丈,因此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关子琪说,当然,这也不是我离开他的原因,因为书是借的必须还回去,他的批注让我感到特别为难。我只不过是为离开包头找了一个不太恰当的理由,直到我们举家搬到北京,我一直感到内疚,度过了一段极其黑暗的日子。一边画画一边教书,直到有了家庭,女儿生出、成家,老公因病离世,一直没有再回草原。偶尔会想起许可多,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想不到因为我的小说惹到你们,真的很抱歉。
关子琪说,不是因为您的小说,这只是一个借口。
我说,你现在为什么不去草原看看,说不定还能见到许可多。
关子琪说,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早已恍如隔世了。
三
于是,我带着这本作了批注的《鹿鸣》旧杂志,踏上了去往包头的列车。一路辗转,近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位于奥林匹克公园的骐骥酒店。见到编辑马哥和老友鬼金、长征,还有年轻女诗人、小说家,老友新朋相聚,畅谈甚欢。
马哥一直组织文学季的活动,虽然我们常在电话里通话,一直未曾谋面,他和编辑部的编辑一起热情地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马哥以其北方汉子特有的爽朗性格感染着我们,介绍时我才知道,马哥是他的笔名,本名马端刚,我惊诧地说道,原来你竟是马端刚?
马哥道,是啊,我从包钢调来《鹿鸣》之后就一直沿用笔名马哥了。
我立马把手机上拍摄的《鹿鸣》杂志照片发给他。马哥看到后惊叫道,这是我用圆珠笔作的批注,你在哪里看到的?
我问,你的批注?
马哥说,是的,当时我喜欢用圆珠笔。三十多年过去,虽然字有变化,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字。
我说,这太神奇了。前段时间搜到在《鹿鸣》杂志上发表过的小说,旧书网上还有杂志,就买了回来,想不到馆藏的还保存了完整的借阅卡,还有对我小说的阅读批注。更没想到借阅者里的马端刚会是你马哥,这就够让我意外了,竟然还有你的批注,这太不可思议了,想不到我们三十多年前就神交过,直到现在才见面。
马哥说,是有点神奇。假如你没见到借阅卡,假如你不来参加文学季,假如我看不到批注,还真想不起来曾经批注过你的小说。
顾固、牛泳、李木一、周幼安、宗小白、杜永利都感到惊讶,看来果真是缘分。
马哥说,是啊。假如我不调来《鹿鸣》,还真可能无缘见到。那时候我还在包钢开机车,喜欢读点东西,写写画画,后来发表了一些文字,调到杂志社,现在除了编杂志就是写诗。当时看到你的小说很兴奋,要不也不会直接在杂志上涂抹了,不过很多细节都忘掉了,好像只记得寻找父亲的情节。
我说,看了你们的批注,既感动又亲切,觉得阅读者的参与,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既是对我的小说的认可,也是对我的激励,虽然我当时没看到,现在看到也还是激动不已。事实上,批注已经成为文本的一部分,融入小说,并和小说连在一起,丰满了小说人物的内心,延展了小说。加深了我对寻找父亲系列的理解,可以说打开了我多少年来的心结。说实话,我准备重新续写寻找父亲系列了。
马哥说,那太好了,你也应该继续你的系列创作。我也感到荣幸,说明我还是一个比较优秀的阅读者。
鬼金说,马哥不仅是个优秀的阅读者,还是一个极负责任的良知编辑。
我告诉马哥,来包头之前,我还联系到了另一位借阅者关子琪,她现在是北京知名的画家,于是跟他们讲了关子琪和许可多的故事。
我说,我来包头还想找到许可多,不知道他现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批注。马哥,你当时也在包钢,认识许可多这个人吗?
马哥摇摇头,包钢职工太多,除非几个关系亲密的伙计,哪里认清那么多人。况且,我在包钢只工作了三四年,时间很短,对他不熟悉。后来几个伙计也是内退的内退,下海的下海,连联系都很少了。
一时间让我觉得找到许可多犹如大海捞针,不过,意外得知马哥是其中一个批注者,已经让我欣慰了。
第二天上午,在包头市文联参加了“鹿鸣文学季”开幕式。我把这期《鹿鸣》捐赠给杂志社的时候,诗人老梁翻看到杂志里的借阅卡时,指着乌力吉的名字,激动地说,这人是我早前的诗友,多年前已经去世。看到钢笔作的批注,就像人在眼前一样。
我说,对不起,老梁。这事有点遗憾,但是对我来说感触太多了,昨天找到一个批注者竟然是马哥,现在知道钢笔批注者是您诗友,幸运的是我,知道那么多读者和作者的神交,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而且还有像编辑一样用心交流的沟通,把文字和杂志纠缠在一起,无论量子如何跃迁,我们都一样怀揣诗性的心。
是的。老梁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从手写变铅字是一种荣耀,还有稿费可以请伙计们吃饭喝酒。凭着对文字的热爱、对梦想的追求,我和乌力吉几个人一起创建了诗社,只要有发表的作品就一起聚,大家互相激励、互相鼓劲。多少年过去,现在想想依然是我们的幸福时光。
李木一说,现在依然还是我们的幸福时光。
老梁笑道,当然。不过,现在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幸福时光了。但我还是喜欢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
马哥说,我也喜欢。
我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年轻时候曾经写过这么老旧的小说了。
鬼金说,你貌似从来就没年轻过。
四
在参观完包头博物馆、黄河博物馆之后,又去包钢采风。在钢铁洪流的锻造中,我们体验到了灼热与淬炼的力量和创造。听说负责接待的领队在包钢工会,我随口问他认不认识许可多这个人。他说不认识,但听说过许可多,早些年他就去了草原。我问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说没有。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他说如果有许可多的消息会发给我。虽然没有联系上许可多,但他的热情让我在遗憾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回酒店的路上,马哥在车上特意嘱咐说,下午去达茂旗,晚上住在草原,那里早晚气温低,需要带件长袖上衣,大家回去准备好,午饭后就出发。我没带长袖上衣,虽然带了裤子,连腰带都忘记带上。本想抽空去商场,可一直跟着集体行动,所以没来得及去买。马哥豪爽地拿了他的防晒衣给我,我问他你穿什么,他说他还准备了一件。
在马哥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十多人,乘着大巴,一路向达茂旗进发。
第一次来到草原,见到真正的草原,心里激情澎湃。只是这里的草原并没想象中那么油绿、那么壮美,连路边的树都长得不高。偶尔看到成群的牛羊,在慢悠悠地吃草,牧人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随在牛群、羊群后面。心里一直期望着,会在不经意间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可这样的场景一直没有出现。
在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标志观景台下车拍照时,我才觉得有些冷,风很大,我只得穿上马哥的防晒服。
我问马哥,这里的树为什么都长不大。
马哥说,在这样的戈壁草原上,能长出这么高大的树木已经不容易了。别看现在滴着雨,即使下得再大也难存住水,太阳一出来,风一吹立马就干了。这里的草长得也慢,所以这边的牛羊肉好吃。我在朋友家吃过一次沙葱包的包子,味道太美了。
老梁也说道,其实最好的牛羊肉不是产自水草丰茂的草原,而是产自半荒漠的戈壁草原,这里生长着碱韭、沙葱、针茅等优质牧草,还有黄芪、防风、柴胡、知母等天然中草药。牛羊吃这样的草和草药,所以肉香而不膻。
对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老梁,我深信不疑,在参观达茂博物馆时,老梁饶有兴致地介绍达茂的岩画密码和风土人情。更令我向往的是,如果天气晴好,夜晚看天,星星近得就像在眼前。只是,来到达茂旗诗画草原旅游度假村时,天正下雨。风刮得很大,因为马哥防晒服的加持,我才得以御寒。
在饱尝草原美味之后,马哥和几个人回到包里再次小聚。雨下得越来越大,我早早地洗漱之后,躺在蒙古包里,想不到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起床洗漱完,走出蒙古包,我才发现风比昨晚更大,冷得直打激灵。但完全被眼前的如诗如画的草原迷醉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草,各种颜色绽放的花,在雨洗涤下更加鲜艳,虽然没有看到伸手就能摸到的星空,但眼前的景色早已令我沉醉。于是边走边看边拍,远远看到早起拍摄的鬼金,他告诉我们那边有个马场,于是带我们前往。两个小伙子正在驯马,和他们聊起来,说是许老板的马场,他在达茂经营三个马场,这是其中一个。回转准备去吃早餐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感觉,于是说了一句,许可多?
其中一个小伙子惊讶道,您认识?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支吾道,认识,可没见过。他在哪儿?
小伙子说,老板每天都来度假村,平常这个时间早就过来了。
话没说完,只见小伙子眼前一亮,从停车场走来一个人,小伙子指着那人说道,那就是我们老板。我打眼一看,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朝马场走过来,小伙子老远就介绍道,老板,这位是——您贵姓?
我连忙伸出手跟他握手道,我是王一,您就是许可多?
男人说,我是许可多,在这里经营马场,欢迎来到诗画草原。男人说着,上下审视了我一遍,惊讶地问,您是王一?你就是那个写小说的作家?
我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魁梧,就像鬼金形容我一样,许可多虽然看起来和我年龄相当,但并不显得有多老。
我有些激动,想不到能在草原见到你,真是太幸运了。你给我的小说作过批注,还记得吗?
许可多说,当然记得。
我把手机里拍下的批注和关子琪的油画展示给许可多,他一遍遍地翻看,看到关子琪的油画《草原牧马人》时,眼睛早已湿润。许可多说,这幅画我看到过,是关子琪的吧?
我说,是的。画我已经收藏了。
她画的草原和别人不同,我也有意想要收藏,可是——许可多说,早年的批注已经找不到了,可以把照片发给我吗?
我点了点头,加了他的微信,将照片发给他,我说,感谢你的点评,让我有了更多想法,这次来草原,有碰运气的想法,想不到真的很幸运,竟然见到你。
许可多把我请到他的包里,倒了奶茶,说,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小说里骆家和罗梦若即若离的情感。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觉得是我的过错,才导致关子琪的离开。所以,我离开包钢后来到达茂,现在独自一人经营马场。就像灵魂得到救赎一样,每天在这里,留住我们一起的时光,因为这是她最初画草原、画马的地方。现如今,她已经成为一个大画家,我只想在这里默默祝福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到草原,回到达茂。
我说,关子琪曾经告诉我,那不是你的错,她只是借机离开内蒙古。
许可多说,我知道她喜欢草原,喜欢画草原,但我知道草原留不住她,她终归会走掉,就像罗梦一样,她和骆家在一起了吗?
我说,可能吧,他们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
五
从诗画草原旅游度假村回包头的路上,我的心变得莫名沉重起来,虽然被许可多的执著感动着,虽然把他们的微信互推给了对方,依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会相见,是否会在一起。就像骆家和罗梦一样,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确定。
其实令我心绪不宁的还有一件事。许可多还告诉我,他后来闲暇的时候,还在网上搜集我的寻找父亲系列作品,从搜罗到的文字中,试图勾勒出一个完整的骆之柳的形象。他说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出现过,但他一直记得那个情景。那是他来达茂旗不久,一次在大雨中,迷迷蒙蒙的雨就像雾,就像小说里所写骆之柳在雾中走失一样,大雨中的骆之柳穿着中山装,沉默无语,一直行走在草原之上,由近到远,直到在雨中消失。他说他分辨不清是他的臆想,还是骆之柳真的出现过。这让他想到骆之柳会不会又回到周庄,或者他一直都没离开过。不过,即使是在梦里,骆之柳也曾不止一次出现过,他觉得骆之柳肯定来过达茂,来过这里的草原。
我不确定骆之柳是否来过达茂草原,但我知道我曾经来过。见到过读我文字的人和批注者,他们不仅对我的文字进行批注,还隐隐记下他们各自的生活和感受。就像现在,穿越达茂草原,犹如梦境一般,我分不清自己是个旅者,还是牧者,或者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作者。
当我再次看到广袤的大草原,连绵起伏的远山时,心绪也随着车的疾驰激越不止。
风吹云涌,掠过山头时,将阳光遮蔽,远远看去,就像燃烧过后的焦土一样,变得乌黑,乌云一过,山重又变得生机盎然。
再次回到位于奥林匹克公园的骐骥酒店,一夜休整过后,体力顿时恢复。我早早起来,走进公园,发现晨练的人很多。公园里空气清新,风依然很大。一抹斜挂天际的乌云遮住初升的阳光,云越来越大,蓝天隐匿之际,飘起细雨。隐约之间,我仿佛看到关子琪和许可多骑马奔驰在草原之上。我站在细雨中的马场边看到了我自己,还有正在写生的骆家,他正在勾勒行走在远方的父亲。我突然觉得,我们都曾见到过骆之柳,只是没有人认出他来。
这时,我突然收到同居一室的李达伟发来的一个信息:早餐在2楼餐厅。
注:写字过程中,突然有个想法,以此文本抛砖引玉,添加,改写,增删,所有人参与,所有想象都可融入,使之成为一个多声部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