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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躺在黄河的几字上

  • 作者:杜永利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5-03-28 20: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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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方之北

      打开百度地图,从中原出发,沿黄河逆流而上,一路西行至山西运城,再折钩北上至内蒙古准格尔,转过90度弯,继续西行百余公里,目光便与包头重逢了。可是,这场重逢只能在电脑屏幕上进行。此时的黄河兼具多重身份,它裹挟着包头的流水和记忆,在中原腹地借涛声叩响我的门扉。那天搭乘飞机返回中原,我比流水先行抵达黄河下游。流水即是时光,快过了时光,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赶在记忆被风蚀之前,将它们紧紧地捧在手掌心,捂在心口处?

      脑海里复现出六月下旬的那场初见,它发生在比北方更靠北的地域,在那里,黄河的几字写到一半,最上面的那一横被包头拦住。包头说:“这里是大草原,有酒有肉,你们且缓一缓。”于是我们和黄河端起酒杯,一同醉倒在美丽的大草原。

      几十人中间,包头醉得更深、更沉,他躺下来,躺在黄河的几字上,一梦就梦见了几千年的时光。他看见先民在岩石上画满羊群;看见成吉思汗的铁骑踏过草原牧场;看见故乡的钢铁铸就祖国的脊梁;还看见一群书生卸下生存之重,接过黄河的毛笔,重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

      我亦混迹在那群书生中间。在此之前,我在中原腹地待了很多很多年,生活将我狠狠地摁进黄河北岸的泥土,好似种下了一株农作物。我按时地舒展叶片、拔节抽穗,风来的时候晃荡身体,风停的日子细数年华。我在家和单位之间折返跑,沿途的风景一再重复: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人来人往……我想到织布的梭子,它来回穿梭,吃掉光阴,吐出经线,却被纬线一根一根紧紧地绑住;我又想到织毛衣,方寸之间竟然密布如此多的疙瘩,即便以多种花样呈现出来,但终究逃不脱乱麻的本质。我窝在自制的蚕茧里,时常忘记远方,忘记生存之上还有梦想和灵魂。

      那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远在北方之北的《鹿鸣》杂志,向我发出了活动邀请。那一刻,我仿佛拽住了毛衣的线头,捆束已久的乱麻即将被850公里的距离抻展开,而我也将模仿一只风筝或者一枚链球,呼啸着奔向远方的天空。

      我从焦作出发去往新郑机场。车窗外,平原的麦子刚刚收割完毕,玉米苗还在努力破土,绿色的毯子来不及覆盖田野。大地赤条条地躺在黄河之畔,我在它袒露的肌理之中看见了楼群、村庄、道路、野草,以及坟墓……过往的生活扑面而来,与极速奔跑的列车狭路相逢,之后被狠狠地抛到身后。

      在新郑机场,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飞机。隔着航空楼的落地窗看过去,它们散落在广阔无边的机场,好似一枚枚玩具模型。小时候,每当飞机的轰隆声掠过头顶,我们都会停下手里的事情,手搭凉棚看向天空。飞机如此渺小,在蓝天上吐出一条没头没尾的白线,末了,消失于视野之外。我们已经学过了破折号,知道它的作用是解释说明、引出下文,可是我们脖子都看酸了,天上的那条破折号就是不肯说出接下来的故事。白线消散之后,我们突然想明白了,每一次它都是在扮演欲言又止的角色,代表着讲述的戛然而止。我们只能用想象去填补天空之上,那大片大片的空白。

      多年以后的下午,我即将步入机舱内部,去揭晓“破折号”后面的秘密。飞机的白线竟引出了一段旅程、一场相遇:故事的后半段,很多人带着年轻的心跳,以文学的名义相聚包头。故事的末尾有欢笑、泪水、香烟、啤酒,还有自我的破碎,以及破碎之后的重新构筑。

      而登机的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些,我只是背着行李走进了机舱,惊讶地发现,飞机内部的构造竟然和高铁别无二致。刚开始飞机在路上慢慢地溜达,跟闹市的公交车似的让人着急。我以为它很好欺负,便在内心嘲笑它:“跟蜗牛一样慢,翅膀又那么薄,怎么可能扶摇直上、搏击长空?”正笑着呢,它却突然狂奔了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将我包裹住,无穷的力量拖着我的脚往前冲,全身的骨节开始咯吱作响,血液也如同被煮沸了一般,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强烈的恐惧感如同阴谋,遮蔽了一整个天空。

      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飞机就猛地一跃,将千钧的“超重感”硬生生地塞给我,我的头开始犯晕,耳朵里不停地咕咚打鼓,好像有个东西想要逃出来。“尖叫!”我似乎听到了灵魂在向我发出指令,但是我强忍下叫喊的冲动,把目光由侧窗转向了正前方。我发现飞机竟然是斜向上的,好像爬坡的汽车。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我,拽着我,拖着我,把我当成天地之间的一根绳子,与大地展开了一场兹事体大的拔河比赛。我想到了拔牙、拔莲藕:“我是多余的智齿吗?作为进化失败的产物,被素食环绕,忘记了自己是昔日的獠牙。我是身陷淤泥的白藕吗?中通外直,开了那么多次窍,却想不出办法从琐碎的日常抽身而出。”我把肉身的重量与灵魂的轻盈分置两端,把心跳放在中间,跟随着耳朵里的打鼓声,开始了内心的呐喊。

      我终于把自己从生活的牙床给拔了出来,我看到侧窗之外的楼群越来越小,道路和河流变细,人和车子遁形,田野变成袼褙,而村庄和城镇变成一块块补丁。低矮的平原变成了卫星地图一样的存在,青一块、黄一块,好像刚刚被命运暴揍了一顿。我升到了34年的人生中最高的高度,看到大地的褶皱吞下了中原万物,山河的纹理好像大自然的指纹,而泥土捏制的亲人们,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刨食?当白云遮蔽了窗外的一切,我突然流出了眼泪。原来我们的生活是如此低矮、如此渺小;原来我们竟寄身于一枚尘埃,却还要在尘埃上争来斗去;原来我对中原的情感是爱恨交织的,恨得汹涌,爱得也汹涌。

      一个半钟头之后,飞机开始降落。窗外,白云慢慢变得稀疏,大地一片苍茫。几分钟之后,村庄和田野开始显出轮廓。河流蜿蜒,好似大地动脉。远山如黛,搁在城市边缘。而城市正捧出越来越多的绿色,等着我们平安落地。更多的细节在人间展开:一片片密林将影子完整地投射于脚下的土地;三五根烟囱倾吐出洁白的水汽,好像在水底吐泡泡的鱼群;高楼大厦仿佛渺小的积木,在城市的客厅被名曰工程师的老小孩,尽情地排列组合;汽车小若血红蛋白,在毛细血管一般的街道往来穿梭……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咚”,飞机终于落在了包头的土地上,我抵达了34年的人生中最北的北方,却没有任何陌生之感。在这里,气温比中原低了10度,好像迟迟不肯入夏的花开时节。在这里,街道齐整,绿意盎然,时不时能见到“包头欢迎您”的字样。司机十分热情,说话是东北口音,告诉我这里曾是一片沙漠,因为钢铁才发展壮大,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人们。

      看着车窗外,我试图解释内心的亲切之感来自何方,可惜一直都没有头绪。直到我看见了街边的那只“眼睛”,它长在杨树的身上,与我久久地对视。多么奇特,在包头,我被一棵杨树读懂了。我们轻而易举就成了老相识。在中原,杨树很少出现在城市,它们粗壮笨拙,爱用树叶鼓掌附和,爱用飞絮倾吐愁闷,因而遭到了人们的嫌弃。但在乡村却因为其耐旱和生长迅速,而得到了乡亲们的重视。我从乡村出发,在城市摔打了十几年,看到杨树在他乡的都市被如此广泛地种植,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卑微的童年,被隆重地推向了舞台中央。因此,我是多么喜爱包头啊。

      钢铁脊梁

      我和小说作者彭阳分到了同一个房间。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有抽。我知道这是社交仪式,没了烟总觉得少了些氛围。可惜我真的不会。小时候,同条街上的小伙伴用干枯的丝瓜藤做替代,模仿大人抽烟——右手食指、中指夹住丝瓜藤,侧头,半眯眼,微蹙眉,做深情投入状,双唇用力一吸,随着一声“吧唧”响,烟尾巴陡然变红,一股幽蓝的烟雾喷吐而出——那时候觉得这个动作很帅。我们急着长大,用指头做剪刀,剪掉稚嫩的童年。在吧唧嘴的时候,无意间给成人后的自己抛了个飞吻,却不知道那股蓝烟是一阵孤独的叹息。长大后的如今,我被孤独浸透了,再也没有碰过烟,也便失去了与别人接头的暗号。

      不过,好在我们有文学,它比香烟更容易让人上瘾。在中原,我那么不爱说话;在包头,我却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吐槽工作的烦琐,抱怨文学道路之艰难,交流吉他弹奏技巧,也云淡风轻地提起大学里的爱情。我羡慕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他夸赞我淳朴,像极了他的大学室友。“哎,我发现你们河南人有个特点,就是给人以莫名的熟悉感。”我想,可能因为中原是所有人的老家吧,看见老家来人,自然会感到格外亲切。他说今晚高低得整几杯,我说好啊好啊。看着窗外绵延的远山,我们忽而生出豪迈之情,恨不得当即来个包头二结义。

      但是这场结拜酒要等到第二天,到了诗画草原之后才能喝尽兴。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在去往草原之前,我们有更为重要的去处——包钢和一机集团。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都位列国家“一五”期间重点建设的156个项目之内。一个是稀土和钢铁行业的巨无霸,另一个是国家唯一的集主战坦克、轮式步兵战车、中口径火炮于一体的高新武器装备研发集团。

      我在机械行业工作了5年时间,曾去安钢、宝钢出过差,对钢铁厂并不陌生。这次来到包钢,却有着不一样的感受。看着干净的路面和苍翠的行道树,我一直以为大巴仍旧行走在城市的街巷。直到熟悉的钢构与管道,从大树后面隐约地冒出一角,我才意识到我们早已来到了包钢厂区。我被这里的干净整洁给震慑住了,包钢人用柔软的绿意遮蔽了工业的坚硬,并不是为了做给谁看,他们只是把工厂当成了家园,尽心尽力地打理与呵护。

      我戴上安全帽,跟着采风团的老师们进到了厂房之内。我曾在砖厂打过短工,砖窑内的气温高达40多度,那里的热量是抱成团的,将你紧紧地箍住,有商有量地榨取你的汗水;而这里的热量却化作根根钢针,如此凌厉,如此执拗,不容分说地就要对你施加私刑,打入你的四肢百骸,叫人好生煎熬。

      往前走几步,终于看见了轧制钢铁的流水线。火红滚烫的钢板在滚轴上极速地奔跑,奔跑……一面奔跑,一面还不忘对空气施以炮烙之刑。空气嘶喊着,与震天动地的机器轰鸣展开了对峙,整个厂房都充满了争吵声,即便你站在面前大声喊我,我也听不清你的言语。世界在这场争吵中即将碎为齑粉,人类所有的劝和都被宣告无效。而作为肇事者的钢板却一路高歌,一路煽风点火。直到它跑到了喷水机之下,才接受到了精神的洗礼。伴随着锐利刺耳的滋水声,水与火,冷与热,柔与刚,在铁做的战场上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来吧,让柔韧者化成一团水汽,从此烟消云散;让强硬者更强硬,在撕扯扭曲之中改变内在结构,并偷学柔韧者的柔韧,从此变得耐磨、耐蚀、耐摔打。

      然而强弱并非绝对,冷水持续不断地泼下来,一块桀骜不驯的钢板终于被驯服,在流水线的尾端熄灭了怒火。机械手轻易就捕获了它,将其卷成纸筒的形状,等待着被输送到祖国的五湖四海。

      回去的路上,马哥说,包钢集团对国家的建设作出过不少贡献,它生产的“稀土钢”具有高延展性、高耐寒性等特点,被广泛地运用于青藏铁路、“长征”系列运载火箭、北京冬奥会场馆等国家重点工程……听了这些,我在内心对包钢集团肃然起敬,他俨然用钢铁铸就了祖国的脊梁!

      马哥还说,他在包钢工作过许多年,深知工人们的辛苦,很多人都吃不消,转行做生意去了,只有最刚强的人才能留下来……刚才在厂房内,我只见到三五位工人,想来那里已经高度自动化了。那样的工作现场,一般人确实适应不了。我想,在锻造钢铁的过程中,工人和钢铁是在相互地成就。表面上,人锻打了钢铁、驯服了钢铁;但是实际上,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钢铁改造了——每当生活的困厄变成重锤狠狠敲下,他们的骨头都会铮铮作响,那桀骜不驯的音色,怎么听都似曾相识。他们是包头最普通的居民,也是包头最平凡的英雄,他们身上那“比钢还硬、比铁还强”的精神,写就了包头这座城市的宏伟气象。正是有了这样一群钢铁般的工人,祖国的脊梁才得以高高地挺起!

      下午,我们来到一机集团,生生被门前的几辆坦克给镇住了。它们整齐列队,高高扬起炮筒,霸气地守在大门一侧,与背后翠绿的树木融为一体。进到展厅之内,工作人员要求我们把手机锁进柜子。因为这里是涉密单位,里面展示的坦克曾在阅兵式出现过,都是高精尖装备,也是保护祖国安全的国之重器。我带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跟着采风团的老师往里走。一辆辆威武雄壮的坦克沉默而立,彰显着祖国的科技与军事实力,它们只需要往那里一站,就足以让敌人闻风丧胆。我们的自豪感被激发了出来,纷纷走到坦克前,不停地仰望,不停地摩挲,不停地赞叹。真渴望能开着它们过把瘾,最起码也得合个影吧,于是去摸口袋,这才想起来手机被锁在了外面。

      好在我们能观看纪录片。坐在大屏幕之前,看着坦克与炮车在沟壑纵横的山地间如履平地,我的内心热血沸腾,仿佛尘土飞扬之中,驾驭钢铁巨兽保家卫国的士兵是我本人……我久久地沉浸于硝烟滚滚的演练现场,直到屏幕变黑也不愿起身。

      如果说包钢铸就了祖国脊梁的某一段,那么一机集团便是为祖国披上了一片坚硬的盔甲。有了他们,我们的自豪感、安全感就有了具体的来处。

      诗画草原

      车子一路向北,我不想错过沿途的风景,便一直侧脸看着窗外。出了包头市区,天地万物突然换了一种抒情方式,沙漠苍凉的质地显露了出来。远处,土黄色的山脉在地平线堆叠,山顶挂着长条状的乌云。近处,野草稀疏,无法遮掩沙砾和黄土,偶尔路过一片庄稼地,才得以见到一整块的绿色。我问马哥,是不是再过一个月,山体就能变绿?马哥说这并非季节的原因,这里本身就缺水。

      前不久我刚去过青海,那里也有沙漠和荒山,只是那里的山离人很近,是一种庞大的、咄咄逼人的存在;而这里的山似乎更谦逊一些,不巍峨,也不压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把大地的舞台让了出来,交给道路和车辆。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这里的山脉,它们是水墨画里淡淡的一抹,不告诉你距离,却偷偷地说出了人间的辽阔。

      车子往北边跑了170公里,我们抵达了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的诗画草原,此地距离满都拉口岸只有160公里,这是我距离边境线最近的一次。下了大巴车,呼啸的烈风扑面而来,恰似“北风卷地白草折”那样的边塞之风,粗砺、冷冽,同时也不乏雄浑与豪迈。天空之上,一团团乌云迅速聚拢,一场大雨正在赶来的路上。大地无垠,草木俯首,蒙古包在道路的尽头,连绵成了一片白云。我们迫不及待地进到了蒙古包之内,去尽情感受这浓浓的边塞风情。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几十人围坐在蒙古包内,守着一张硕大的原木色桌子。草原美食悉数端了上来,每一样都用大盘大盆来装,足量足份,彰显着内蒙古人民的热情与好客。我和彭阳、牛泳坐在一起,我们对咸奶茶比较感兴趣,每次佐料转过来,都会挖一点放进碗里。奶渣、奶酪、炒米,每一样都吃得有滋有味。当地的作家朋友也来到宴席上,欢迎我们来做客。她说,草原的雨水很珍贵,友情也很珍贵,感谢你们带来了这场久违的大雨,来,干杯!众人就着雨声,喝下了草原的美酒,内心有说不出的痛快。

      其实大家都不太熟悉,大部分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因为有了文学、美酒、雨水、草原,我们的相逢便多出了太多的诗意与亲切。在碰杯以后,我们立刻就成了老相识,那么多的话可以说,说什么都不会感到难为情。文学让我们仍旧保持着干净的赤子之心,而草原让我们完全卸下了面具和盔甲。以真心对真心,相逢何必曾相识?四海之内皆兄弟,所有的话都在这一杯酒里。我有幸和很多著名作家碰了杯,还加了微信。我发现,名家都是那么的平易近人,那么的谦虚低调。他们像灯塔一样,慷慨地将梦想的光芒照进了我的眼眸。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能像今夜这样,让我距离文学梦想如此之近。

      宴席散去以后,我们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走进雨水淋湿的夜晚。远处的建筑好似落入了水底,显得凄凄迷人。草原独有的清爽,以及草木的清苦之气,在天地之间弥漫开来。雨水很凉,落在身上令人感到无比清透。中原的生活仿佛隔世一般遥远,只有眼前的草原才是最真实的存在。我和彭阳显然有些醉了,竟然在蒙古包之间迷了路,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住处。

      才摸到房间内,牛泳就发来语音说,马哥邀请大家伙儿再来一叙。正合我意,便带着无尽的欢欣,又一次跑进了雨水中……刚进屋的时候,位置还很充足;慢慢地,来人越来越多,座位便不够用了。我们也顾不得那么讲究,索性坐到台阶上,坐到桌子上。一开始是大讨论,说文学的光鲜与黯然;后来是随机地一对一交谈,这个话题还没完,那个话头又抛出……说得滔滔不绝、满口生津,仍旧觉得不痛快,有烟的小伙伴便开始散烟。

      这一次,我无法再拒绝彭阳的烟了。这时的香烟不再是寂寞的独唱,也不再是社交的礼仪,它俨然是一群人的精神火炬。我们每个人都以邻近者的香烟作为星火之源,相帮着点燃了小小的火把,并且在内心喊出了“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的口号。我也趁机喊回了那群夹着丝瓜藤练习抽烟的少年,我想告诉他们,未来的某个夜晚,在草原上,我们将再一次重逢,到那时我们将是以文学的名义再聚首。

      后来,抽烟也不够尽兴了,我们跑到外面搬回了一捆啤酒。在尼采那里,香烟的红光或许可以代表日神阿波罗,他是理性、秩序、逻辑的代名词。显然,雨水之夜我们更需要的是感性、生命力、迷醉,因此,一捆啤酒的到来可谓恰到好处。酒神狄俄尼索斯扶着我们的肩膀,坐到了众兄弟中间。

      在酒瓶的碰撞声中,我们谈到了工作、生活与文学的平衡关系。马哥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你要看清楚自己的道路,既然选择了文学,就要决绝地对仕途说不,减少社交,甘于寂寞,努力地写下去。这些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长久以来,我在温水煮青蛙的环境中忘记了自己的文学梦想,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被虚度。他的一席话,将那个唯唯诺诺、不敢为梦想放手一搏的我彻底击碎了。我撮起灵魂的碎片,回望中原的日常,陷入深深的忧虑:回去之后,梦想如骨头,而工作和生活则是蚂蚁,我能抵挡得了它们日复一日的啃噬吗?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酒瓶也见底了,于是兴尽而归。到了第二天清早,室友彭阳问,你开灯了吗,为什么这么亮?我说,没有啊。我们一起望向蒙古包的顶端,那里有一个圆筒状的大玻璃,天光从玻璃里倾泻而入。在别处,晨光都是从侧面的窗户溜进来的,小心翼翼,抠抠搜搜,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而在草原之上,晨光竟是如此奢侈,一桶一桶地提过来,兜头盖脸就泼了下去。我们沐浴着天光,顿觉神清气爽,这才是真正的醍醐灌顶啊。

      翻看群聊记录,马哥已经于两个小时前起床了,他在群里惊呼,快起来看,雨后的草原美极了。我放大他发在群里的照片,那样的美景绝对带着电,我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喊着,完了完了,八点了,昨夜痛失看星空的机会,今早又错过看日出的时间。我们匆忙洗漱一番,就往外面跑去。

      在34年的人生里,我绝对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早晨。蓝天真正被清洗过,深邃得如同一片大海。云朵洁白,低低地掠过蒙古包的尖顶,真担心它们的衣角被挂住呀。而蒙古包似乎被眼前的美景下了蛊,静静地卧在草地上,迟迟未能回过神来。只有蓝色的经幡始终保持着清醒,呼啦啦地唱着大风歌,好像一条奔涌的河流。

      野草摁住大地狂乱的心跳,以无比饱和的绿色,与天空的深蓝展开对决。白云是中间派,试图遮掩天地之间的界限。补血草明显偏向于脚下的泥土,不断地用星星点点的碎花,为其发出呐喊与欢呼。而远处的风电机却自成一派,它们踩住大地,同时又用风叶搅得天空不得安宁。也有人说它们其实是在支援天空,以白云作棉花,纺成丝线,再织成蓝布,偷偷缝补天空的窟窿。

      我和彭阳、牛泳三人来到辽阔的草场。我们的影子盖住了一小块青草地,好似狠狠戳下了三枚钢印,从此,这片草原便由我们认领了。我们要做草木的君王,还要做自由的飞鸟。道路伸展,伸向未知,没有一辆车子经过,正好可以放飞自我。我们猛蹬大地,向上跃起,伸开双臂做翅膀,做短暂的飞行。天地之间,我们花三秒钟充当了信鸽,要给万物捎一封信,告诉他们,为什么只有这里的草原可以称之为诗画草原,而别的地方不可以。

      厚重包头

      后来听说,往东边去可以看到群马奔驰。可惜那天早晨我们去的是西边。虽也看到了绝美的景色,但终究是留下了些许遗憾。今人出游,总试图在有限的时间内,阅尽一地所有的风光。这是不对的,尤其不适用于广袤的草原。你的每一次出行必然要错过一些什么,比如星空,比如马匹,比如那达慕大会……不可能存在完美的旅程,每一次的遗憾都会成为下一次出行的引子,它用微小的缺憾告诉我们,来包头一次两次是远远看不够的:草原美景看不够,草原哺育出来的悠久文化同样也看不够。

      在包头,我发现文化被捧到了她应有的位置。我们浮光掠影地将几座博物馆看了一遍,在心头留下了无尽的感叹,以及遗憾。每一件器物、每一幅岩画都值得反复地观摩,可惜时间总是那么匆忙。我们只能不停地摁下相机——带不走她眼中的秋波,就带走她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吧。

      达茂旗博物馆仅仅是旗县级博物馆,却比许多地市级博物馆还要宏伟壮观。一开始,我看见开阔的广场上冒出了草尖尖,不见游人,便在内心嘀咕,建造这样巨大的建筑会不会存在资源浪费?但是几分钟之后,我就完全被她内里的丰盈给折服了。这里是边地,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碰撞的最前沿,广阔的大地上分布着灿若星河的文化因子,她完全配得上这样一座宏伟的建筑,因为文化是无价的。

      我看见先民留在岩石上的笨拙笔画,被小心地保存在玻璃之后。舞者围绕北山羊、鹿群、马匹不停地跳舞,隔了几千年的岁月,我们仍旧能与喜获丰收的先民产生共情。因为那是我们最初的语言,那是我们共同的来处。千年后,我们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黄河水仍旧奔腾不息,牛羊仍旧在草原上吃草,人类生生不息的故事仍旧在豪迈地书写。

      我对“草原生活风俗展”尤为感兴趣,其前言介绍说:“蒙古族的生活方式保留着浓郁的游牧文化特征……以肉、奶为主要饮食来源,以马、骆驼和牛作为主要运输工具……”奶食在蒙语叫“查干伊德”,是纯洁吉祥的意思,奶食主要有白油、黄油、奶皮子、奶豆腐、奶酪、奶果子等等。望着展出的图片,我似乎嗅到了渗透青草气息的草原奶香。在我们中原的村庄,看病人时带的最贵重的礼物便是整箱的牛奶。我们曾一度相信,喝牛奶可以包治百病……由此看来,对奶食的珍视,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做到了出奇的统一。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乳汁本就是生命之源,就像黄河是各民族共同的母亲河一样。

      我还看到了很多蒙古民族乐器。展板上说,悠扬古朴的蒙古四胡在蒙古族人民的文化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我没有听过它的声音,但是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二胡。在中原的悲喜叙事中,二胡同样不可或缺——大悲时,它化身泉水和冷月;大喜时,它又化身催马运粮的响亮鞭声。网上说四胡比二胡的声音更大更厚重,也许是因为草原地广人稀,需要更强烈的表达方式吧。透过乐器的视角,我看到了在中华大地上,各民族文化交融共生的繁荣景象。

      在东达山艺术小镇,我看到了包头文化时尚的一面。她的时尚是有底蕴的,深深地根植于古老的传统文化。比如有位叫姚智泉的老师,作出了一幅名叫《阴山》的画作。画面上的黑色背景是以包头出产的稀土作为颜料;而构成画面主体的舞者、牧人、牛、羊、马等等形象,显然取材自阴山古老的岩画。此画作古朴大气,既采用了新潮的作画方式,又融合了本地文化元素,在文化的传承与弘扬方面,可谓做出了大胆的尝试。

      在包头黄河博物馆的展板上,我确认了包头与黄河的渊源:“包头坐落在黄河几字弯顶端中部的黄河冲积平原上,南临黄河,中横阴山,北连草原,历史悠久、文脉厚重……草原文明与黄河文明在这里交相辉映。”一块巨大的屏幕化身为活字印刷术的字盘,“黄河”二字的各种写法在画面上跳动,让人想起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那个千人写“和”字的恢宏场面。画面一转,黄河自高原蜿蜒而出,一路过草原,出高峡,冲荡平原,奔腾到海。母亲河的大气磅礴尽在镜头之内,厚重的文化底蕴扑面而来。在黄河面前,每个人血液里的乡愁都被唤醒了。那些玻璃展柜中的陶器瓦罐,看起来竟是如此眼熟,它们取材自黄河岸边的泥土,又被用来盛放黄河之水。它们的嘴巴曾经紧紧地贴合先民的嘴唇,黄河与人类之间的秘密情话因而得以保留,恒久地在草原之间流传。我想,如果我可以将耳朵无限地贴近器皿的边沿,肯定就能够听到来自远古的涛声回响。

      在包头博物馆,历史变成一条流动的河流,众人自她的源头顺流而下,一路采撷着各个朝代的珍珠与浪花。商周青铜,秦砖汉瓦,碑文字刻,瓷器织锦……中华文化的广博与厚重,在这座大型博物馆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不由地在心中感慨起来:从九原,到包克图,到包头,这块古老而深情的土地,一直在用自己的笔画参与着中华文明长卷的书写,从古至今,从未缺席。

      尾 声

      当我们说过了“再见”,时光便被摁下了快进键。我又一次来到了飞机场,这一次的登机可谓轻车熟路。白云再一次蒙住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它们会将我挟持到何方。是害怕我记住前来“桃花源”的路径吗?我倔强地盯着窗外,试图记下所有的标识。可是白云如泡沫,叫人怀疑天空被扔进了洗衣机。我知道许多印记是洗不掉的,关于包头的一切,我已经重重地刻在了记忆深处。那些令人难忘的美景啊,那些干净纯粹的情谊啊,那些“共谋文学大业”的吹牛啊,全都幻化成了满天繁星,在每一个寂寞的夜晚,伴我悠游人世间。

      回到中原之后,我一直回不过神来,内心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就像喝了一场下有情毒的大酒,后劲慢慢涌上心头,却迟迟找不到解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雨后的那个早上,我的影子被草原钉在了边地。那里的青草又长高了几寸呢,野花落了之后还会再开吗?我知道回忆和空想是无法解毒的,唯一的解药便是故地重游,再次饮下草原的“鸩酒”。关于包头,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不如留给下一次的重逢时刻。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包头,躺在黄河的几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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