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经多年,在我心里,他埋得很深很深!近年来,一直想写写父亲,但往往提笔又搁下,酝酿过多次,终未如愿,我总认为自己懂他太少,还没有完全理解、诠释父亲的能力。
父亲是我生命的源头。而今,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留给我的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此刻,即使我身穿蓝衣,化作肩披红色斗篷的超人,也无法穿越四十年的时空,来到他面前,再看一眼他那不笑的颜容。
可是当年,我曾经那么地讨厌父亲。在童年的记忆里,他总是板着脸,蹙着眉,好像别人永远欠他的。他从没夸过我,也没有陪过我,更没有抱过我。每当犯错,只要远远看见父亲,我总是像风一样的逃走,而父亲就成了追风的人。于是,一场热闹会在我的哭喊泪水中拉开序幕。父亲追着揍我,祖母追着拦抯父亲。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站在一旁想拉又不敢拉,只能在混乱中不停地用双手和身体护着我。
我还憎恨父亲。我的童年他没有给我哪怕一分钱的“零花钱”,有时候奶奶瞒着他偷偷的给我三分、五分钱买水果糖,他发现后统统没收。别人家大人赶集回来会给孩子带些油条、饼干之类的零食,他上街回来除了买一些食盐、牙膏肥皂之类的生活用品,剩下的全买了自己吸的土烟丝,他对自己可一点都不含糊。最可恨的是,有一年过年说好了给我们做新衣服,谁知年三十那天他把扯布的钱在街上买了肉,送给了村里的五保户“小癞痢”。
我特别畏惧父亲。我们吃饭、说话、睡觉,他都有严格的规定,但这似乎与孩子的天性格格不入。幼时好动、顽劣、不听话,常常动不动头顶便有爆栗光顾。有时候在路上猛然抬头和父亲碰个照面,都会下意识地做一个闪避动作。他远远地咳嗽一声,我们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他走了才慢慢活泼起来。那时候上学也不知道努力,每到寒暑假去学校拿通知单回到家都是一顿好打。虽然每次把成绩单递给他时,思想都处在戒备状态,警惕性很高,随时准备逃跑,但往往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一伸手出其不意的被他抓住,拖进屋,栓上房门,接下来就是荆条上身。
笑容对于他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按理说我不该想他。他是一个在家人面前从来不笑的父亲,但对待别人,却是截然不同。其时他是村里的小干部,村民来家里办事盖章他都笑脸相迎,遇到饭点他会给我母亲使眼色,意思留人吃饭,母亲则心领神会。她多半会地悄悄拿着大碗,到邻居家借来米,再从后门溜进厨房,绝对不能让父亲和客人看见。其实,父亲心知肚明,家里早就没米了。饭桌上,父亲吃得很少,看到客人酒足饭饱,他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识字不多,碰到有文化的人特别是教我的学校老师,他又像一尊“弥勒佛”,隔着老远,他的脸上就会堆满笑容,甚至浮现出一丝谄媚之态。
我们关系很差,在家里似乎是路人甲路人乙。我很少喊他,多年情绪的对抗致使我一年跟他说不上几句话。那些年我实在淘气,记得有一次用弹弓把邻居家的鸡打死了,这下捅了马蜂窝了,那家人在村子里行事为人出了名的蛮横。他家大人撵着我要把我扔进门口塘里喂鱼。奶奶知道那家人惹不得,赶紧把家里唯一会生蛋的大黄鸡捉给人家了,又赔了十块钱,那年头十块钱不是小钱。可大黄鸡没有了,家里就没有了经济来源,家里油盐、学费,父亲的烟钱都是靠它下蛋换来的,父亲发愁的时候常常盯着它的屁股看,那儿简直就是父亲的银行。
那天,我知道闯下大祸,没命的往红土坎跑去,父亲追了一程又一程,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面前所有的空气都不够他呼吸,我这才想起他已经病得很重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似乎有点发慌,就站在原地不动,接下来脑子里涌现出电影里江姐、刘胡兰那些英雄人物的形象,于是横下心来,做好了严刑拷打的准备。这时,父亲慢慢起身走过来,他面沉如水,蹲在地上替我系好散掉的鞋带,然后牵起我的手:走,跟我回家!今天我不打你,别人也休想打你!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如此亲切和认真的话语,这才意识到,在父亲严厉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如此细致的情感。那一路,我和父亲没有说话,但在一股令人舒适的沉默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安全感。
及长,自己也做了父亲,仿佛一种悲凉宿命里的轮回,自己竟然也成了曾经厌恶父亲的样子,对女儿的情感一如当年父亲对他的儿子。我也是个刚性的人,凝重有余而和蔼不足,平时在家沉默得像个影子,对孩子很少有亲昵的举动,女儿偶有犯错也是青着一张脸大声呵斥。现在想起来她拥有的也是一个无奈的童年,她生命的初旅一定也有很多泪水和委屈。为此也常常自责不已,明明关心她,却总是不善言辞,心里明明爱她,却装作毫不在意。总自以为是的认为对女儿的爱,也许沉默,但从不“缺席”。
这个时候,我才有点理解父亲。我想我的骨血是父亲给的,这是我性格形成的密码基因。在家族根脉绵延的血液里,我们一定都有着溪水流淌的柔软。我意识到,父爱的伟大,在于生活点滴中处处隐匿着爱的痕迹,在于沉默下的长情。无论这份爱是粗糙的,还是内敛和含蓄的。
常常,我的思绪就会飘向很远的过去。当年,父亲把冷漠甚至无情的一面投射给我们,实在是家计困顿,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才终日愁眉不舒。面对现实的窘境,他将叹息隐藏,把烦忧放在一明一灭的烟锅里,吐出一圈圈团团的烟雾。父亲走路飒飒带风,且嗓门很大,粗犷而野性,甚至常常在家里都听到他在田地里咆哮吼牛的声音。农忙“双抢”时,他夜晚头顶繁星,仿佛要把那一弯扁月,打磨成一副利刀犁铧。破旧的草帽遮住了田垄,锋利的稻芒刺痕布满了光着膀子的上身,用辛苦得来的庄稼,喂养着一家人的三餐四季。
父亲虽没进过学堂,却一身书卷味。他是个讲究的人,乡下种田就是跟泥巴打交道,但父亲犁田打耙,栽苗收谷,身上白衫蓝裤没有一点泥迹,永远是一副清爽干净的模样。他读不来讲稿,但在乡里几千人大会上讲话口若悬河,毫不怯场。他对亲人看似冷面冷心,常常疾言厉色,实则内心情感炽热,语重情深……这些关于父亲的类似瞬间,已被记忆定格,年岁渐长,印迹愈深,常常在月明风清的夜晚,独自咀嚼回味。以至,几十年的晨风暮雨掠过,却从未模糊过父亲荷锄归家那清癯的面孔。
在秋天一个寻常的日子,父亲丢下我们悄悄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弥留之际,他躺在床上,始终用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直至多年之后,我还是忘不了那样的眼神一一他好像要把那么多年隐藏在心底的慈爱都要在这几个小时里传递给我,也就在那一刻,我才感觉到:原来父爱会有那样的质地与那样的份量。
月亮隐入了云层,不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们带着恐惧、不安和倦意浅浅睡去。而父亲悄悄走进了沉沉的黑夜,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他走出了我的生命。
父亲的墓地在一片小土坎上,坐东向西,明堂开阔,前面是赵庄水库,后面是山凹类似“罗圈椅”的靠背处。墓前除了两株青翠柏枝树,还有几棵自然生发的野桃树和山枣树,每年成熟的季节硕果盈枝。父亲属猴,记得他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吃桃子,现在这一片都属于他的世界,他可以尽情地享受这一切了。
往事并不如烟,年少时的顽劣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无法弥补的自责与追悔。又是一年清明,站在父亲的坟前,捧一束和自己极不相配的鲜花,用一叠黄表,将那份刻骨的思念,与缕缕哀思遥寄天国,再将那份难以割舍的血脉之情,和父亲生前没有来得及听到的那些深深忏悔,倾吐于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为自己的心理求得一丝慰籍。幸好思念还有地方可以寄托,让内心的情感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也是留给活着的人最大的念想和宽慰。
有人说,家是一颗亲情树,父母是树干和根须,儿女则是枝枝叶叶。我想,如果有时光机,我愿重回当年,对1976年的父亲说:来生我们做一颗树,我要左边靠着父亲,右边依着母亲,两边是兄弟姐妹,我们枝叶交织,叶脉相叠,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