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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农事罩在月光里

  • 作者:潘鸣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5-04-23 22:5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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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轮满月冉冉凌空,夜色如乳,迷漫四野。在草苗共生的田垄上辛勤打理了一整天的农夫,又借着月照忙碌了好一阵子,才起身跨上田坎。舒活一下酸胀的腰腿,仰头遥看空濛天光,尔后,带着满身泥汗,荷锄沐月而归。曲折的田埂那头,蓊郁竹树掩映着一院柴门茅屋,是农夫清寒而温馨的家院。

      这幅月夜农耕图,勾描在1600多年前某个仲春。画面中那位农夫,是东晋赫赫有名的五柳先生陶渊明。经历十几载宦海沉浮之后,先生彻底看透了官场污浊,决绝地自摘乌纱,辞官返乡,归隐田园。一边勤勉耕作于陌上垄亩,一边沉浸于浪漫拙朴的田园诗境,寻觅属于自己的那一方“桃花源”。

      被誉为“中国第一田园诗人”的五柳先生,乡野诗咏怡然超脱之清美自不待言。《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饮酒》《咏贫士》《归园田居》……不绝如缕的巅峰之作,抒发了诗人守正不阿的高尚节操,表达了对远离尘世的淳朴田园生活的挚爱。“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锦绣诗章,遗韵千古。

      然而,在农事上,先生实在算不上好把式。年轻时身陷官场泥淖,荒疏了农家弟子侍弄庄稼的本事。不惑之年返乡,田园将芜,手足也笨拙了。地头农活做得很不利索,总是披星出门而作,直到夜色深浓,才蹚着湿漉漉的露水“带月荷锄归”。这样的情景,当然氤氲出一番别具风味的田园诗韵,却也真实写照了作为农夫的陶渊明的艰辛一一都这样努力了呀!可是你看看那几亩薄地,依然是“草盛豆苗稀”。而那时五柳先生家境甚为清苦。“余家贫,耕植不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从《归去来兮辞》中的寥寥几句自述,可见其当时家境的窘迫。毅然辞官,断绝了俸禄收入,膝下一群稚子嗷嗷待哺,家中米瓮三天两头空落落。幸有亲朋邻里不时赠以粮豚,才缓解了食不果腹的困窘。这样的景况,让陶潜内心惭愧不安又倔强不甘。自食其力丰衣足食,是高洁傲岸的田园诗人梦寐以求的一份愿景,月光下,先生荷锄独行的身影,看上去既让人敬重又令人心疼。

      我年少在川西平原洛水乡野的乡村小学时,与周邻农家熟络如亲戚,长年浸润于四季农事生生不息的田园气场里。如今回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当是农家经年累月躬耕不辍的寻常事。但是,在传统农耕的大集体时代,由于活计的繁多和效率的滞慢,加之某些农事的特殊时间节点要求,不少田间劳作也是需要延伸到月夜之下来完成的。

      栽秧季节,川西坝子溪水金贵如油。各生产队大片的麦收地翻耕后等待灌水插秧,蛛网般密织的斗毛农渠需要昼夜排轮子定额配水打田。若某一坝田块恰恰轮到半夜蓄灌,绝无二话,队里会安排几名壮劳力熬更守夜加班。敦实憨厚的乡间汉子们肩扛铁锄,先去支渠上游,守着公社水利员,又敬烟又点火,嗫嚅着说些恭维话,恳求分水的闸门尽量提高一点点。然后,一路挥锄堵缺疏阻,悉心把纤弱的水脉牵到本队田坝,一亩亩灌溉。几个人或坐地留守田口把控灌水分寸,或往复巡渠防止他人“偷水”。星月之下,值夜人忍受着蚊虫叮咬与夜露浸濡,通宵不敢合眼打盹。泥田泡水到两寸深,恰适秧苗移栽了,生产队长立即敲响出早工的钟声。睡眼惺忪的男女老少从各家院落络绎而出,高挽裤袖,分组下到各个田块,呈雁字形列阵,弯曲腰身,倒退着开始点水插秧。这时,雄鸡才唱二遍,天穹上一弯银钩依然清濯。泥水带着刺骨的凉,有女人刚下田时牙缝里忍不住轻微一声“咝——”,随后,便只听见手点秧落,水花溅溅。星光映照得水田明晃晃一如银镜,镜面这里那里,起伏着丝缕的皱褶。

      秋收后,稻谷摊在集体晒场上,借助一串雷火太阳晒得透干,摇着风车一斗斗地风净,就该往人民公社大粮仓交售公粮了。这是一项颇费劳力而且过程繁复的“大活”。生产队白天总有忙不完的田间事务,上公粮,因此也选择在月色空明的夜晚来进行。

      彼时,队里会出动唯一一台手扶式拖拉机,再调集全队所有的架子车、鸡公车,辅以一副副箩筐、一只只细篾荚背。全队劳动力悉数上阵,组成庞大的运粮队伍,机载车拉,肩挑背驮,借着如灯的月光,沿着机耕道浩浩荡荡往街镇进发。公社粮站里,各生产队的售粮队伍蜿蜒成长蛇阵,几盏百瓦大灯泡挑在粮仓前。验粮员满脸严肃,一丝不苟地逐一拆开麻袋验粮:以手指触试水分,呲着门牙嗑咂米质,凭犀锐的眼力搜索杂质。稍有瑕疵,毫不留情卡住,要求再烘干,再上风车,或打入次等。好不容易过了验粮关,方才一袋袋过磅入仓、开票结算。最终,一个季节该对国家的奉献总算圆满完成。时间已过大半夜,从队长到社员,个个疲惫不堪,却无不心花怒放。咕噜咕噜喝着粮站提供的免费红白茶,如畅饮庆功美酒。返家路上,开怀的欢声笑语惊得路旁田蛙和秋虫们全都噤了舌。

      优先交足了公粮,余下的谷粮,生产队才按人头和劳力分给各家各户。那时还不知高产杂交稻为何物,公社社员一年到头铆足劲在大田里劳碌,田亩产量总是上不去,家家口粮都吃紧。代以瓜菜,好容易熬到新一季主粮成熟,实在是等米下锅的光景了。

      去碾坊碾米,大凡也是月夜里赶着做的事。上五年级那年一个秋夜,受邻居同学卿良娃邀约,我做伴跟着他们父子俩上了一趟碾坊。一大一小两副细篾箩筐,盛了满满的谷粒。良娃挑副小箩筐,因个儿矮小,麻绳往上多挽了两圈。父子二人荷担前行。扁担在肩头闪闪悠悠,时而肩膀轻轻一抖一掂,扁担就换了肩。空肩那边的手臂大幅度甩摆,有如船桡划波。月光下,他们像是跳着奇妙的舞步在赶路。我在后面连走带跑,才能跟上他们的节奏。

      碾坊在三里地外的乡街场口。一座被米灰洇得通体粉白的廊坊骑在河道上,地板是悬空的。一杆粗实的乌黑木轴,从上面洞穿而下,在河面连缀着一轮硕大的木质轮盘。碾米磨面时,碾坊师傅只需牵绳提拉水闸,上游蓄足势能的河水即刻如腾龙呼啸而下,冲击涡叶,带动轮盘欸乃一声转动起来。木轴上端,一柄柄曲轴牵连的石碾盘磨盘随之隆隆旋动。碾坊运转的气势是宏大的,其激水奔腾的浪涛声,木轮的齿牙咬磨声,石磨的沉沉滚轧声,交织成一种振聋发聩的混响。

      石碾盘绕着碾槽不紧不慢兜圈子。一圈又一圈,吱吱呀呀,像是哼唱一曲无头无尾的古老民谣。谷粒终于不耐挤压,纷纷褪却金黄外衣,吐出晶白的米粒……待到卿家父子和碾坊师傅忙碌停当,我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一堆麻袋上迷盹了一觉。

      两副箩筐,黄灿灿的稻谷变成亮晶晶的白米。除去秕糠,箩筐像蚀了水的池塘,不如来时那么丰盈满了。

      跨出碾坊门槛,月亮不知何时已匿去身影,四下里黑咕隆咚。定定神,勉强能辨认脚下灰白的路埂。卿二爸荷担在前面引领,良娃挑着小箩筐亦步亦趋,我踉跄着缀后。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异响,良娃从路埂上消失了!惊骇之中定睛一看,良娃在泛着亮光的河水中扑腾着站起身来。水淹到他的脖颈,那副小箩筐浮浮沉沉,还没翻倾。良娃一把捞过扁担,居然重新挑起箩筐,在河水里一点点奋力往前挪。前边有梯坎,他是想从坎边挣扎上来,让一担米失而复得。可是,梯坎前紧挨着还有分水涵洞,那里水流湍急,漩涡暗藏。卿二爸闻声折返回来,见状纵身跳下河。一把将良娃推到岸边,我俯身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拉上来。卿二爸回头再将两只米箩篼拖住,小心翼翼托举上岸。

      夜半秋风中,良娃直打哆嗦。“我、我以为明晃晃的是路,哪晓得,一脚踏到河水里……”良娃抖着牙壳子小声为自己辩解。“你娃简直不要命。你娃啊……”卿二爸责骂的声音有点儿发哽。他把良娃揽到跟前,扒下水淋淋的衣裤,使劲拧干,抖掉泥沙,再费劲帮他穿上。

      泡过河水的大米,被卿二婶用簸箕晒干,照样下锅煮饭。只是,那段日子,他们一家人的饭碗里,总是飘溢出一股带酸馊的气味。但一家子仍然大口咀嚼,大碗扒拉,似乎浑然不觉。

      那时集体给每户人家划了自留地,院边地角那么一溜儿。对日子局促的农家来说,这可金贵得很。先公后私是原则,侍弄自留地,只能在集体劳作收工之后。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乡人忍着劳累和饥饿,又在自留地里继续忙乎。他们把小小田块培理成蛋糕一样的厢垄,按不同时令栽培各样蔬菜;又搭了竹荚,往半空牵引一些藤蔓瓜果;还绕着窄窄的土埂见缝插针点播豆菽。他们在朦胧月光下娴熟地挖掘、培理、施肥、除草、浇水,眼睛其实是看不分明的,一招一式,更主要是凭借长年农事熬磨出来的敏捷感觉。“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已然抵达庖丁解牛的至境了。各家都精心把自留地打理成“绣花田”。方寸一畦,产出却一茬接一茬,丰饶得很。除了供农家自给,还采摘了盈余的瓜菜,背去街镇上售卖,换回些零钱补给家用。

      还有呢!还有暴雨来临之前大河堤岸边人影奔忙的河堤固修突击夜战,“双抢”时令镰刀嘭嘭的通宵谷麦收割,集体晒场上月下脱粒油菜籽的连枷翻飞,荒坡土埂上灯火映照的青年民兵吼着号子垦荒改土条田……

      “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当年的许多月夜,一些农事就这样在广袤原野上徐徐展开。而今蓦然回首,一幕幕,恍若迷离梦幻……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一些农事罩在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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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伟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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