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不知道因为失眠了想念起父亲，还是因为想念父亲而失眠。
父亲生前没有留下相片，去世时遗像还是身份证翻拍的，模糊不清。只是父亲在我的脑子里是清晰的，即便去世了二十六年，也如同昨日。
有的时候会梦见我回到了老家，父亲在竹林子里砍竹子，准备编箩筐;母亲在碗柜里，拿一碗咸菜，准备加热;小姐姐在灶台下，烧柴火……那场景是那么地熟稔而温馨，见到我，父亲、母亲、小姐姐都异常开心。
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母亲、小姐姐都已经去世多年，老房子也已经倒塌，成了房冢。只有那屋后的竹林依然还在，更加茂密，已经进不去人了。
我想念母亲、想念小姐姐，只是今夜无眠，想的更多的是父亲。
(一)
我是家中的老七，从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老去。
那时候是生产队，父亲是会计，姐姐们要上工，四姐和哥哥读书，小姐姐帮妈妈干家务，弟弟小，是妈妈的影子，没有人管我，我一天到晚在外面野，吃饭的时候都要喊着才回家。
那时候孩子们的游戏，就是玩打仗，只是还知道轻重。砸人的时候不用硬的石头、瓦砾，用土圪塔，砸到身上、头、脸痛，但不受伤。拿棍子当枪，也是棍子打棍子，不打人，有时失手打到身上，也只是痛一下。真正的比拼力气的是摔跤，扭缠着在一起，直到一个把另一个彻底压在身下，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打仗，爬树掏鸟窝、捉知了、摘桑椹、偷杏子，夏天热了就到河里、池塘里玩水，有时候会潜水摸漂亮的河贝……小时候就这样没有人管的野大了。
有时候，过分了，也会挨父亲揍，不小心扔土圪塔，把邻居家的瓦打掉下来了;放牛的时候，一不留神，牛把稻苗扫吃了一小片;看秧时，看水沟里有条大一点的鱼，捉鱼去了，秧田里落满了麻雀;最倒霉的是砸人头蜂窝，蜂窝砸下来了，象一个大脑袋。那成群的大黄蜂追过来，拼命地逃，逃不掉，还是被一只蜂追上，蛰得头痛得要命，肿了大大的包子。都这样了，也要挨父亲的一顿揍。
但是到了三年级之后，父亲再也没有管过我了。
那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记的不是很清楚，好象是家里一张二元钱丢了，那时候二元钱很金贵，能买一两斤猪肉的，我那时压岁钱才一角、两角钱。
反正那时候，父亲暴怒，哥哥聪明，见状早就跑的没影了，父亲就拿柳条揍我，我还犟，不跑，任父亲揍。
可能被抽得太痛，急眼了，又从小打架习惯，父亲扬起柳条，我一低头，象一个小牛犊子，对着父亲冲撞过去，父亲猝不及防，一下子仰摔在地。
父亲爬起来，更加生气，眼睛冒火，高高扬起柳条，就要抽打下来，我那时候火气也上来了，冲父亲大吼大叫：
我不做你儿子!我不要你打我!我不要你管我!我不做你儿子!
父亲一下子楞住了，高高举起的手，放下了，眼睛也黯淡下来，说：好，我不管你。
父亲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轻过，父亲的屁股和背后都是灰尘，走的时候都忘了拍。
(二)
父亲从此之后，真的没有再揍过我，好像也没有管过我。
不过，我玩归玩，野归野，安排的事情会做完，学习也一直很好，年年拿奖状。那时候四姐学习也好。小时候穷，就一盏煤油灯，一家人围着那盏煤油灯，洗脸洗脚，我从小就看四姐在煤油灯下认真地写作业，可能受到四姐的影响，我对学习比较感兴趣。
我那时候和一个女孩子坐一个桌子，桌子用铅笔从中间划了一条线，我一不留神，就过线了，那女孩就会捶我的胳膊。
那时候虽然天天打架，但是男孩子不能打女孩子，好像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有的时候被打的生气了，瞪一眼，说：啍!好男不跟女斗，不想和你闹!
我那时喜欢考试，那个数学老师，会统一每个同学收几分钱，买些作业本，考试前几名的会奖作业本，每次考试我都有本子拿。
有一次考试，那女孩做不来，看我的眼神有一点可怜巴巴的，我心软下来了，就偷偷地让她抄，那一次考试之后也被奖了作业本，从此再也没有捶过我了。
五年级的时候，那女孩的妹妹得什么病，很快就死了，也是那一年，她和她妈妈都去了她爸爸工作的地方了，她爸爸好象是铁路工人，我弄不清楚。
也是三年级下学期，全乡考试，我得了全乡第三名，奖品是厚厚的笔记本，那时候是很高端的。
放学的时候，我遇到了父亲，父亲扛一个锄头，应该是去菜地。我很高兴地把笔记本拿给父亲看，父亲没有接，不知道是不是手有泥巴。父亲瞅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闪了一闪，好象有笑意又好象没有，嘴里“嗯”了一声，也没有停留，就走了。
我多少有些失落，我都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高兴。
(三)
我初中毕业考，是全乡第八名。那时候县师范比县重点高中分数线高，我有一个堂舅是县师范老师，父亲带我去找堂舅，我分数线比师范分数线低一两分，堂舅无能为力。
我被县重点高中录取，快要开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在红薯地干活，不知道是不是挖红薯，记忆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父亲忽然停下来，拿起田埂边的茶壶，倒了杯水，说：小义，歇歇，喝点水，我和你说个事。
需要干什么农活，父亲都是直接说的，从来没有这样商量着说话。
我说：什么事?
父亲说：小义，那个高中要不……就不读了吧?
我说：嗯，不读。
我什么都不懂的，父亲说不读，那就不读。
父亲松了口气，说：你爷爷以前是有名气的木匠，要不，你也学木匠去?
我说：好。
我是老七，一出生就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说了一些爷爷的事，爷爷有一个徒弟叫道满，徒弟的儿子叫河生，也是木匠，我就跟河生做徒弟。
父亲把木匠的斧头、码口，都在铁匠铺打好，又把道满、河生请过来吃了拜师宴，他们都很高兴，感觉我这样也是继承了爷爷的衣钵。
我没有什么感觉，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反正无所谓。
只是后来又突然让我去读高中了。
后来我听说，我的大姑父连夜赶过来，大姑父说：人家孩子考不上重点高中，至少要花三千五千买，分数少了还不行。小义自己考上的，怎么不让孩子读书呢?
大姑父当时留下了五百元钱时，让我读高中。那时候万元户是非常了不起的，五百元钱也能管我一两年的学费了。
父亲那时候已经老了，生产队没有了，父亲也没有做会计，更没有钱供我读书。
父亲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读过书的人，他应该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让我去学木匠。
但是那是父亲第一次和我商量着说话。
(四)
大姑父给了五百元，高中学费交了，生活费还是一分钱也没有的。
所幸的，米可以自己带，换饭票，菜也只能家里带咸菜。
天热的时候，尤其是梅雨季节，咸菜三天就长霉了，后面的三天，就没有菜吃，就干吃饭。
有时候，星期六回家，遇上河里来洪水了，如果走桥，要绕很多的路。
那时候春天刚泛的洪水，是融化的雪水，我第一次也没有经验，感觉河面也就那么宽，能游过去。
结果一下水，唰的一下，水流湍急，一下把我冲下十几米远，更要命的是刺骨的寒冷，象冰冷的手，一下子攥紧我的心脏，肺部收缩，呼吸都很困难。我手里还举着书包、衣服，我一下子有点懵。
那时候高中物理经常有船只在河水里受力分析的题，我就想我无力和水流抗争，那就不抗争，我始终横向游，一样游到对岸，不影响的。这样一想，心里就不慌张了。
我眼睛只盯着天空，不看河面，河面太宽阔了，看了害怕;更不看河水，河水太迅急了，还有漩涡打着卷卷，让我头昏目眩。
有时候，麻木自己，是度过难关的最好的办法，我看着天空变幻的云彩，也看着河堤上春天开始发绿的树林，手举着书包衣服，仰飘着游到对岸。
河水太急，上岸比较麻烦，直到瞅准一棵树，我用脚牢牢勾上树干，再一只手抱住树干，才稳稳上了岸。
衣服、书包和书包里的书全湿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也没有自己的衣服，是姐夫的旧衣服，很宽大。
穿的是黄色的解放鞋，后跟破了，南方多雨，进水，我就用纸垫进去，纸碎了，从后跟破的地方露出去，我走过的，便留下了一路的纸屑。
我那时候也才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虽然那时候重点高中的女孩子非常少，一个班六十个人，(后十五个学生是花钱买的)只有四五个女孩子，长的也不漂亮，但自尊心还是有的，感觉很没有面子，性格内向，心情就更加郁闷。
长期营养不良，每日小便都是黄黄的，头也昏昏的，这让我担心自己的身体。我每天早晚都去校外的河水或湖水里游泳，这样也避免了洗漱的尴尬。我连打热水洗脚的钱都没有。我都是游泳的时候同时洗漱，冬天也是如此。
更为要命的是，那些出去打工的，过年回来了，西装革履，风光无限，我读书，吃穿和叫花子好不了多少，这让我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我读高二的时候，和四姐说，我不想读书了，要出去打工。
四姐一听，一言不发，趴在床上哭了。我一看四姐哭了，吓着了，赶紧说：四姐，我不退学，我读书!
四姐哭完了，坐起来，骂我：你这么没有出息，读书也没有什么用，什么人就是什么命，你读不读随你……
不等四姐骂完，我赶紧跑了。
高中三年，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家人交流，家里没有钱，我也不要，也什么都不说。
母亲心疼我，每次来亲戚了，或者姐姐回家了，烧肉了，母亲把剩下的肉一直留着，怕坏了，就加热加热，直到星期天回来给我吃。
母亲说：你爸爸要吃，我不给他吃，你爸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靠你留口吃的给他有什么用?我说，你就是好吃，还找借口!小义读书，长身体，吃了有用，你吃了有什么用?
母亲说着，看着我吃香喷喷的肉炒饭，满脸的笑。
我的心里酸酸，父亲年龄大了，还要干农活，要吃点肉的，而我和父亲抢食。
我对母亲说：我不喜欢吃肉，我就喜欢吃大青菜，我在学校吃不到青菜，回家吃青菜就好。
(五)
在正常情况下，我不需要特别努力，学习成绩就会很好，一直如此。
高中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整个天空，是压抑的、郁闷的、孤独的，不想因为学习，活着这样憋屈。我想出去打工，西装革履，风风光光，也就没有心思学习，自然也考不上大学。
我那时不了解真实的世界和生活，更没有人告诉我生活的本来面目，我不知道每个人都装，装着有钱人的样子。
高中一毕业，我忽然一下子了解生活的原貌：那些到城里打工的，找不到活，经常睡在天桥底下;办一个暂住证，要五十元，城管到处抓人，他们看到城管就吓到到处藏，有时候都躲到墓地里;他们找到活了，住的是大通铺，穿的是干活的衣服，半个月一个月都不洗;他们有夫妻一起去打工的，也是同一间屋子，拉上一个帘子……
这些当时城里打工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但从他们春节回家之后谈话的言语中，我能够分析、判断、描画出他们生活的大概。
母亲让我跟姐夫后面打工，我不去，我不想过那种生活。
我再出去打工，三年的憋屈又变成了耻笑。
我一毕业就去窑场干活，我要感受一下这世上最劳累最艰苦的生活。
炎热的夏天的清晨，太阳刚刚从山的那头露出小脸，我在满是石子和尘土的山路上拉着砖坯。
那时候是早晨六点，汗水先从脸上滴下，然后上身的衣服开始湿透，然后粘满了尘土的裤子湿透，然后黄色的解放鞋湿透，然后每走一步，就有湿的印迹留在了干热的尘土。
每拖完一板车砖坯，等那些女孩码好，返回制砖机器旁边，我就要喝一大碗水。
到晚上六点下班，我拖着板车不知道往往返返走了多少的路，我一天喝的水，至少五六十斤的大桶装，我流的汗，大致也差不多。
窑场里也有童工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也有，他们主要是用铁锹往独轮车上装土。
有一个小男孩，可能是裤子有些破旧，反复蹲下、站起来，裤子撕开了一条长囗子，小鸟也就时常露在外面，被大家笑话，他也无所谓。
他的父亲病死了，只有一个母亲，他没有考上初中，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做事了。
这让我想着父亲，父亲年龄老了，每日辛苦劳作(姐姐们也经常回家帮着干农活)，供我读书。而我高中三年，还觉着憋屈，没有好好读书，荒废了光阴，又如何对得起父亲?
(六)
我后来当兵，考上了军校，大学四年，衣食无忧。
我想当时我就是高中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四年的大学的费用又如何支付?我四年的大学生活又是怎样地艰难?打工的每一次进城找活都很难，我一边上学一边找活干，根本就不现实，干活的人一堆堆，不需要这样临时截一两下的。
我高中毕业去当兵，然后考军校，这条路有点曲折，对于我这样腰无分文的农村的孩子，却是最好的一条途径。
我没有瞧不起打工的生活，我的姐夫哥哥都是在城里打工，他们背井离乡，丢下老婆孩子，辛苦赚钱养家，都很了不起。
我既然去读高中，去走不同的路，那就走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又去重新走他们的路。我必定要走不同于他们的路，我必定要走的只属于我自己的路。
父亲，我也老了，我的路也走完了。我和你一样，平平常常，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我的一生。
父亲，今夜无眠，我们说的话很少，因为我们都是话少的人，我愈来愈老去的时候，我愈来愈觉得我那么象你。
父亲，你和母亲把八个孩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养活了我们，支撑着我们温暖的充满着爱的家，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人怎么活都是短暂的一生，这短暂的一生对每个人都会有着各自的曲折，没有谁的一生是完全平坦的、幸福的，我们这样的人，是生来受苦，而不是享福。
父亲，我老了，却常常怀念你和母亲，怀念你们在贫穷的年代，给予我们儿女的温暖和爱，让我们的一生，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内心里永远都有着温度、支撑和力量。
父亲，你和母亲、小姐姐，在天堂一切安好吧?在不会很久远的岁月，我们会相聚在一起，在那永恒的无尽的时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