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听到父亲的琴声了。
在农村,父亲绝对算得上多才多艺——唱过大戏,打过三棒鼓,但我最喜欢的、记忆最深的还要数拉二胡。
父亲曾经有过一把上了年纪的二胡,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但小巧玲珑,古色古香,木质的琴身散发出岁月的油光,闲暇之余,父亲总要取出来拉上几个小调。
抑或是长期接受熏陶的缘故,我对父亲的小调情有独钟。只要他把二胡一拉,我就迈不开腿了,不听到他拉完,我就不会起身。且看父亲将那架势一摆,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叉开成“八”字形,将琴筒往大腿上一搁,立起琴马,左手轻扶琴杆,右手轻握琴弓,然后将琴弦紧一紧,“嘎咯嘎咯”地试几下音,待到调好音,一首曲子早已了然于胸。伴随着右手的一推一拉,左手手指在琴弦上欢快跳动,于是乎,在弓弦的“卿卿我我”之际,指缝里便跳跃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
父亲拉的都是本地的花鼓小调,他虽然不识曲谱,但曲目却很丰富,什么西湖调、木马调、十字调,调调摄人心魄;每个调子又有着不同的感情色彩,或悲伤或喜悦,或低沉或明快,曲曲悦耳动听。
我很喜欢父亲拉琴的样子,他总是一脸的正经和投入,时而低头颔首,时而引颈挺胸,身子随之前仰后合,恰似古时一位私塾的老先生在吟诵一篇优美的古诗文。而从他那抑扬顿挫的琴声里,我仿佛听到了父亲曲折坎坷的人生,又仿佛听到了父亲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父亲特别喜欢结交朋友,村子里有不少人与他因琴成友,他们年龄相仿,趣味相投,经常聚在一起畅谈言欢,切磋琴艺,黄大伯便是其中的一位。
黄大伯当属留守老人之列,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平时儿女们都在外地谋生,且个个事业都很成功,但就是很少有时间回家,黄大伯二老在老家独自生活,日子本来过得快乐无忧。但几年前老伴因病去世,撇下大伯孤身一人,正是父亲的存在为大伯打发了不少寂寞的时光,他经常陪大伯聊天、拉琴,交情日笃。后来,大伯也患上了心脑血管疾病,以致行动不便,生活艰难。父亲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这在我们当地有口皆碑,何况是多年的老友。父亲会骑摩托车,在此期间,父亲常常骑着车子带黄大伯求医问药,买东买西,给予了很多照顾,为他解决了很多实际困难,也为老人家的儿女们减少了不少后顾之忧。
然而生命无常,不久后黄大伯便猝然离世,他的儿女们感念父亲的仁义与厚道,知道父亲喜欢拉琴,便将黄大伯生前使用过的琴赠予了父亲。父亲很是珍惜那把琴,甚至有些舍不得用,小心地珍藏着。
就在去年父亲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父亲好不欢心。外甥女有个女儿,她看见挂在墙上的二胡,觉得很是好奇,于是取下琴摆弄起来。父亲想着小孩子难得有这份兴趣,便接过琴欲要帮她调弦。也不知为何,弦轴轻轻一紧,琴弦便“嘣”的一声断成两截,为此,父亲心情很是沮丧和失落。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见过父亲的琴声,他脸上也陡然缺少了些许笑容,我不解其中缘故——或许,折断的琴弦如那故去的琴友,怎能拉出那原来的音色?
2024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