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像个大玉盘挂在天上。月亮的附近,有一颗非常亮的星,亮得不同寻常。在山路上,这样的月夜,让人心生畏惧。
顺河风很轻,吹到脸上很凉,但提神。连着加班两个通宵后,那天下班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后来很多人问过我 :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我说不怕。不被故意吓唬,我确实不害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家都这么说。
经过一个村子,离家还有十里山路。看看表,已经十点了。这么晚了,村里几乎没有亮着灯的人家了。路上遇不到行人,我倒觉得很安全。对我来说,人比鬼可怕。那时,走夜路的心态就是:只要不是遇见人,遇到鬼也没关系!
狗叫声在后面越来越远,出村后,很长的一段路都修在山根,月光被山峰完全遮住了。眼前微弱的光线下,平时熟悉的树丛和岩石就像一个个妖魔鬼怪,阴森可怖。脑海里闪过无头鬼、长发妖、黑白无常等各种形象。想象力丰富的坏处是自己能吓到自己。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别怕,你总要一个人走路的,如果今天晚上单独走了这段夜路,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一边走,一边琢磨:那黑白无常是不是因为衣服的颜色才那么叫的呀?也许黑白无常自己也在问。
没一会儿就走进了山的阴影里。边上小河水哗啦啦地流着,另一面山上,月光如水,半个山都披着一层银纱,安静,清冷。偶尔刮来一阵风,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整个人犹如一张绷紧的弓。手里拿着路过柴垛时捡的一根木棍,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长短粗细非常合手。前面的拐弯处,突出的岩石矗立在山边,石头的另一半被砸平,变成了凹凸不平的路面。突然,前面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左面的山坡很陡,布满了碎石块,不知道受什么影响,一块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滚过路面,掉进了河里,咕咚一声。还没等我定下神,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从右面山坡上传来,像是有人在奔跑,踩滑了。距离较远,那边是大片坡地,有耕地,有坟头,还有稀疏的灌木。看不出声音的来源,心里发毛。迎面又是一阵风,让我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转过山湾,过河上坡,路开始平坦起来。突然,我觉得右前方高处的耕地里好像闪过一道黑影,心里一紧。再细看,什么也没有,暗笑自己神经过敏。月亮逐渐升到了东南面的山头,给山川大地罩上了银纱。视线清晰,感觉自己每一脚都踩在了月光上,有种梦幻般浪漫的错觉。侧头向后面的天空看去,那月亮出奇的大,好像比平时离我近了许多。边上那颗星,散发着清冷的光辉,那星光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冷冽。我又开始紧张起来,撤回目光,看向四周,一切一览无余。路边那些很熟悉的岩石和植物丛,在夜里显得怪模怪样的。这段路两侧山坡上坟茔林立,有孤坟,也有人家成片的祖坟。心里的不安加重,走的更快了。走夜路,我不愿意走在这么亮的地方,希望把自己藏在阴影里,总觉得“敌明我暗”才安全。可谁知道有没有“敌”,那“敌”又是什么呢?
前面就要下坡了。坡下面的路边有个不大的树林子,是我最犯怵的地方。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跑过去?我站在即将下坡的位置,脱鞋倒沙子。这里地势较高,右面是一道很高的石坝,石坝上面是耕地。左侧路基下也是耕地,快到地头的位置,是电力变压器的机房,有嗡嗡的机器转动声。我站在离机房很近的路上。
正在琢磨要不要跑几步。忽然,无端地觉得头皮发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紧跟着右侧石坝上传来了奇怪的沙沙声,像是用铁锹挖土,又像是脚踩沙地。没等我做出反应,哗啦一声,很多沙子落了下来。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轻声说:“哎,下班啦!”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也轻声说:“那待会呗!”声音很轻,像梦中的呓语,又像情人间的呢喃。我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大了一倍,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伸脖子向上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上面高,如果有人蹲着或者站着,能看见,除非趴在地上。此时,此地,这说话的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个地方,以前有人晚上路过,就发生过被扬一头沙子的怪事。
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拔腿就想跑,立刻又觉得不行。一来,自己的脚步声很大,要是被追怎么办?我跑不过呀!二来,前面那段路边有树林子,至少一百多米长,万一在树林里设伏,拦住我的去路,无论是人是鬼,前后夹击,我都死定了。我必须让自己待在暗处,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今晚上被吓住了,以后就不敢一个人走这段路了,这是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说的啰嗦,当时只是一个念头闪过。我立刻猫下腰,跳到路基下的耕地里,蹑手蹑脚地朝地边左侧奔去。路基下是两层石坝,第一层是承载变压器的这块地,地块狭长。有人在这块地的地头下面,临河开了一块菜地。在地边朝菜地开出一条小路,垒了石坝给小路护坡。护坡上长了几大簇荆条、榆树,正好遮住了上面向下看的视线。我几乎连滚带爬地从小路的护坡滑了下去,侧着靠在坡面上,把自己藏在荆条堆的阴影里。抬头,透过荆条的缝隙,还可以看见路面,以及发出声音那道石坝的豁口。前后不到两分钟,浑身是汗,头发都湿了。吓得浑身发抖,腿软无力。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让呼吸平稳下来。心砰砰砰地跳着,像是要从喉咙蹦出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
上面还是那种奇怪的沙沙声。好像很远,又好像就在耳边。菜地那侧的河里传来汩汩的水声,一只夜鸟从菜地上空低低地飞过,钻进了对面山坡的树林。不一会儿,树林里传来咕呜——咕呜——的叫声,给夜色增加了几分恐怖。风里似乎带着什么人的窃窃私语。片刻后,风停了,好像一切声响都没有了。月色更加静谧。我靠在石头上,尽量靠近荆条丛,抚着砰砰乱跳的胸口,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得想哭,又不敢,勉强忍住。月朗星稀,万籁俱寂。这么美好的夜色,被两句诡异的话和一把沙子打碎了。
过了一会儿,上面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像电流声,还含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清说的什么。持续了一两分钟,又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拖着长调,虽然听不清,可那尖利的声线像一根一根细针,扎在了我的神经上,让我一阵头疼欲裂。这是什么鬼东西?难道真的是鬼叫吗?再细听,那个尖着嗓子,拖着长音的女声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春色如许——”
我觉得头顶生凉风,脑瓜子嗡嗡的,头发都立了起来,浑身冰冷。刚才是男的,现在变成了女的,真的遇到鬼了!发出声音的位置,边上就是一片坟地。每到清明,半坡的花圈、花环。我不由的握紧了手里的木棍,感慨,要是桃木棍该多好,我就能拼命闯出去了。
声音停止了,霎时,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了。
正在瞎琢磨,觉得耳边有凉风拂过,就像是谁在我脖子上吹气。我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浑身僵硬,不能动也不敢动,恐怕一回头就能看见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我侧身靠在石壁上,背后是菜地的一角,都是石头,人是过不去的。此时,遇见这么诡异的事情,我怕的要命。想冲出去弄清楚,可浑身僵硬,根本动不了。加了两个夜班,白天也没休息。我很困,这就是强撑着,居然还遇到“鬼”。靠着石头想着怎么跑出去,此时周围没有任何声响,精神微微放松了一些。一愣神,整个人就恍惚起来。迷蒙间,好像爸爸在问我:“不回家,你去人家菜地干什么?”好像有一声叹息,让迷蒙的感觉转瞬即逝,我刚才是睡着了吧!今晚上太邪门了!
那该死的夜鸟又开始聒噪!
突然,又是一阵滋啦滋啦的响声。然后,一个声音说:“哎,你知道吗,她爸死了,她还没对象,去提亲的都被拒绝了。一个农村丫头,还挺挑。”语气带着轻蔑。
另一个说:“看来她事儿还挺多的,长得也不咋样啊!”
“……”
我激灵一下,开始直接说我了。这鬼也八卦吗?知道有人去我家提亲,还知道我都拒绝了,这鬼挺操心那!又一想,不对呀,这声音很年轻,没听说附近村有年轻轻就死了的人啊!况且,其中一个声音还有点儿耳熟!
鬼才不会管我的事呢!不那么紧张了,才觉得那声音居然耳熟!
他们要是说完了就走,或者别再说话,我肯定不敢出去。有时候,人会死于话多。
停了片刻,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她要是答应那个谁(人名)的提亲,这早出晚归不就有人接送了嘛!哎,你说吓住她没有?咋没听见她跑啊?”
“……”
火气直冲脑门!
透过枝叶的缝隙,两个人从那道石坝的豁口走了下来。到了路上,在我刚才逃跑的那个拐弯处来回张望,在找我,这是想吓死我还管收尸吗?心里默默地问候他们祖宗十八代!看来,我刚才翻下石坝的时候,正是他们扬了沙子躲起来的时候,没看见我滑到石坝下面。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已经想到是谁了,另一个好像不认识。他们就住在我刚刚路过的村子。这是故意来吓唬我的,这恶作剧太缺德了!居然知道我下班晚,知道我到这里的时间段,卡点吓唬我,没少用心调查呀!
所以,人真的比鬼可怕!
我让自己先冷静下来,拢了拢背包的肩带。手碰到包的时候,恍然,滋啦滋啦的声音应该是便携式小收音机,我也有一个,现在就装在包里。那个女声说什么“——春色如许——”,应该是收音机里在唱《牡丹亭》。这些龌龊小人还听昆曲!不,不,那昆曲是给我听的,用来吓唬我的!忒坏了。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吓唬人?谁不会呀。这大半夜的,在荒地里,我就不信你们胆儿比我大!不是找我吗?那我出去好了。
伸手把马尾辫的皮筋扯掉了,过腰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我的头发又厚又密。把头发甩到前面,揉乱了,遮挡住了脸和上半身,正好把我的斜跨背包也挡住了。手里的棍子不能扔,如果吓不住他们,得用它打架。现在当拐杖拄着,我弯下腰,弓着身子,一声不吭,从小路慢慢往上走。等我的高度超出变压器那道石坝,我们两方就能互相看见了,中间隔了耕地地头,不过十几米。他俩还在东张西望,我的突然出现把他们吓一跳,两人一起后退了几步。见他们愣神儿,我走到路基下,用木棍支住地面,用力一撑,身体从路基下飞跃到了路面上。路基本来就不高,我又轻,小时候经常这么玩儿,很熟练。
他们慌了。从他们的视角看,一个头发几乎垂地,看不见脑袋,弯着腰,还拄着拐杖的“东西”,居然从地里“飞”到了路上。一边朝他们走,一边嘟囔着什么。得亏下班时同事把薄风衣借给我了,我穿着有点长,此时成了道具长袍。偏巧不知道哪来的一块云,挡住了月光,周围即刻暗了下去。真是老天助我呀!我很怕他们认出我来,光线暗就看不清了。
人到极度恐惧的时候就不会说话了。
一开始他俩没动,我也不敢快走,慢腾腾地靠近他们。距离四五米远了,我认识那个好像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我。另一个人“妈呀”一声,转身就跑。带着哭腔叫喊着:“有鬼呀——”比兔子都快,一路烟儿就跑远了。停了片刻,我怕另一个不跑,就尖着嗓子“啊——”的一声拖着长腔的尖叫。剩下那个立刻大喊一声“鬼呀——”转身要跑,可能是腿软,摔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地叫喊:“有鬼呀——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叫喊声惊醒了几只夜鸟,乱哄哄地飞起来,咕呜——咕呜——地叫着。飞吧,叫吧,烘托气氛,恰到好处。
见他们跑没影了,我赶紧转身把头发胡乱地往后扒拉几下,绑上。撒腿往家的方向跑去,怕他们反应过来追我。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哪还顾得上什么月色,什么夜鸟,什么怪声,什么坟地,爱啥啥吧!一味地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走夜路,越跑越觉得后面有东西追,越跑越紧张。当听见村口第一户人家的狗汪汪叫时,才松了口气。回到家,衣服又湿透了。
第二天,闹鬼的事儿就传开了,越传越离谱。大家都说,闹鬼是真事儿,邻村有两人都被吓病了,一直说胡话,高烧不退。
活该!谁让他们心里有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