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乡下没有专门的理发店,即便是流动的“剃头挑”也很少。于是我们二队郑家巷子就和一队肖刘湾联合供请一个剃头匠。两村合起来不到一百户人家,每村每户轮着转,转到谁家,谁家就做东,管剃头匠一天伙食,到了年底,两村集体跟剃头匠结账,一队承担一百元,二队承担八十元。
我们请的剃头匠是个哑巴,约摸四五十岁,中高个,方脸。记不住名字,只知道姓夏,喊他也听不见。哑巴很聪明,反应快,逢人打招呼时,总是一边用手比划,一边嘴里啊巴啊巴地叫。
哑巴心里有本帐,明白着,这个月在谁家剃,下个月轮哪家,次序有条不紊。
如果轮到自家做东,家里小孩子自然是最高兴的,于是我们总盼着剃头哑巴来。因为谁家做东,都得管剃头哑巴的饭,总得弄几个荤菜,有好吃的打牙祭,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了。
我家是做过几次东的。知道轮值日期已到,父亲很早就去金场赶场,买了几样荤菜,有肉有鱼,其它素菜,家里菜园子里有的是。记得一般在上午八点左右的样子,也是村民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剃头哑巴就来了。
哑巴挑了一个小担,一头是带坐凳的工具箱,一头是铁制的洗脸架。进屋前先是和我们啊巴啊巴打招呼,然后将担子放在地上,把扁担收起来靠在大门背后,再一手拧箱子一手提洗脸架进了堂屋,也不让人帮忙。我们给哑巴端出早饭,一碗鸡蛋面,他就阿阿吖吖客气几声,便举起筷子呼啦呼啦一扫而光。接下来就开始他的准备工作了,先是仔细地看看堂屋的地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又像一名拳师开始表演之前要清场的样子。那时乡下房子的地基都是土质的,地面总有凹凸不平,桌椅板凳难以放稳,于是就会找点瓦片或木楔子什么的,在桌椅腿脚下一垫,桌椅就稳了。哑巴可能是在找他的工具箱和洗脸架的平衡落脚点,当然手上是拿了几片木楔的。
一番张罗后,哑巴便开箱拿出一条洗过的白里发黄的罩裙套在自己身上,算是工作装,然后摆出他的剃头工具来。先是将发黑的趟刀布挂在洗脸架的钩子上,毛巾搭在横杆上,接着又打开一卷发旧的细帆布包,里面是剃刀、推剪、夹剪、皂盒和刷子梳子之类。然后从箱子里抽出一条油石,浇几滴水,取出他的剃刀,开始一正一反地磨起来。不紧不慢,一边磨刀,也就一边等着客人到来。
没多久,有理发的村民来了,三三两两,都是邻里熟人,见面寒暄几句,然后相互递烟,让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家常,问你家的麦种播了没有;新培的洋芋有没有发芽;今年的棉花桃子有没有霉,等等,都是些时令农事或家长里短。也不赶急,轮到谁就剃谁,大家就这么边等边有话聊着。
哑巴这时是忙的,时不时嘴里哼哼啊啊。给客人前面搭上罩衣,在脖子后面系上。一会儿剪刀就咔嚓咔嚓的响;一会儿又凝神屏气,剃刀沙沙地刮脸;一会儿又进出厨房打换热水。还有些附加服务,每当一个头理到尾声,哑巴就会用手在客人的后颈部捏几捏,在肩膀上敲几敲,有的还特意用中指和食指在客人的鼻梁子揪几下,揪到鼻梁子发红,说是祛火。末了就拿毛刷清理客人脖子周围的碎发,一边刷一边用口吹气。最后用双手的劳宫穴在客人的肩上猛拍几下,嘭嘭嘭,声音很响但并不痛,算是结束一个服务。
哑巴的剃头技术也就中等偏上,算不上高,关键是与客人沟通时有不畅,有时理解会有偏差。比如有的客人要求剪短一点,哑巴理解成头发留短一点,于是就多剪了,客人照照镜子就蛮不高兴,哑巴通常是胀红脸,啊巴啊巴几声,又用手莫名其妙地比划几下,客人也没追究,觉得很无奈就走了,哑巴嘛,沟通总是有困难的。再有就是剃小小孩的头,尤其那些三五岁的孩子,得由父母按在怀里连哄带骗才能老实就范,碰到调皮好动的毛孩子,稍不注意,就有剃刀划伤的危险。哑巴就遇到过,孩子耳边出了血,就哇哇大哭起来;家长着急,哑巴也难淡定了,脸急得通红,嘴巴啊呜啊呜乱叫。于是东家就从厢房门后抓一撮门垢灰,搓成团,按在小孩的伤口上,止血了。孩子受罪,大人也生气,嘟哝:下次再也不让哑巴剃了。每当这时,哑巴也很无助,一边搓着毛巾一边嘴里略带内疚又尴尬地呜阿几声。
但有一说一,哑巴的面修的还是可以的。先用热毛巾将客人的脸敷一遍,看情况,有的客人胡子硬,茬子粗,再敷一遍,然后用毛刷打肥皂沫,让泡沫在脸上醒一会,接着打开剃刀开始刮。敏捷,轻柔,沙沙地响,一边刮一边用热手在刮的地方抹一抹。刮脸,刮腮,刮脖颈,刮额头眉心,甚至连鼻孔周围有用刀轻轻转一圈,客人闭着眼,觉得挺舒服,很享受,末了哑巴再用热毛巾敷一遍,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扁圆的百雀羚香脂油,用指头挖一小撮,给客人脸上涂上,再揉揉,最后一拍巴掌算大功告成。
多数情况下还是愉快的,大家也都明白哑巴有些不便交流,也就知道该怎么配合了,无论大人孩子都一样。
临到中午吃饭,哑巴有一怪癖。说也奇怪,吃饭时,东家无论用大碗还是小碗,是米饭还是稀粥,哑巴总是只吃两碗,从不含糊,东家若讲客气要再给他添饭,他是决绝不添的,头又摇起货郎鼓。碗里也吃得干干净净,像舔过的,连筷子也是整齐地摆在碗边,规规矩矩。后来我们问过其他做东人家,都说这哑巴午饭是只吃两碗的,多年都这规矩,不多不少,就两碗。哑巴这习惯着实有点让人费解,到后来我们才若有所悟,大抵是在那个经济落后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条件差,膳食营养不够,人们倡导的理想是“一日三餐九碗”饭,吃一碗不够,会饿;吃三碗,更饱,且在雇主家这样吃有失雅统,所以索性就吃两碗,取个中间,不多不少,既有自尊也有客气,“二”成了人心目中的一个中间数。当然,这也只是村里人的私下猜测。到了黄昏钟,约摸酉时,哑巴开始收摊了。剃刀,推剪,夹剪,一样一样各就各位。
村里也有好事者,不知从哪里得知说哑巴是个单身,没有婚史。有一次哑巴正忙着理发,有个客人就逗他,边说边比划,问他有没有老婆,他似乎看明白了,连忙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嘴里啊巴嘟噜几声,意思是没有。闲人又继续问,说给他介绍个对象要不要,他看后又是一阵摇头,嘴里啊巴啊巴地叫,意思是否定,好像还很烦的样子。大家也就跟着摇摇头,一阵哄笑,只好作罢,也不再刨根问底问他了。
后来,我离开家乡好多年,也很少知道剃头哑巴的事了。有一年春节回老家,不知怎的就问起剃头哑巴来,我母亲说,现在哪还有剃头匠来村里的,都是骑车到镇上去理了。再后来,有一次和在武汉的二哥通电话闲聊,时有怀旧,聊些老家过去的事,我忽然想到剃头哑巴,就问他有没有后来哑巴的什么消息。二哥说,哑巴早就死了,哑巴是夏家场的,姓夏。一说起,我们都记得这哑巴只吃两碗饭的趣事。
二0二三初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