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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也温柔

  • 作者:淡巴菰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5-04-23 22: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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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个韩国工人跑高走低忙活了一周,房子粉刷一新,亚光的蛋壳白,细腻,干净。在洛杉矶的冬日艳阳下,无论谁经过望一眼,都会不由得面露欢喜的微笑。屋前房后走一圈,欣欣然清点物品,我发现侧院墙角下,我种的黑金刚被拦腰截断了,散落在地上,像战场上士兵的残肢。“新头反正会再长出来,我妈说过。她当年把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多肉花园……”房东杰伊边说边把那几根断枝插进花盆,说新的根须不久会茁壮地滋生出来。杰伊是个细心人,他把临时借给工人的梯子、水桶归位。“那把剪刀不见了。我妈的剪刀,不见了。”他说得很轻,也并没如我一样习惯用皱眉表达沮丧,那失落轻得像一片雪花,只够让他灰蓝色的眼睛黯淡了几秒。

      “一定是那个韩国工头拿走了!昨天他跟我借过。我这就打电话要回来!”我急急地说,并不完全因为这几个韩国工人是我找来的,杰伊对他母亲的感情令我不敢掉以轻心。这个五十岁的单身大男人,其实只是个长着成年人体型和外表的大孩子。大学毕业那年,正忙着四处找工作,母亲患脑瘤去世了。不同于满不在乎的弟弟,他被失母之痛击倒——他答应母亲,挣半年钱,带她去欧洲看看她祖先生活的牧场。子欲养而亲不待。失眠让他失掉了一头浓密的金发。某天开车上班途中犯困撞上了公路护栏,被警察以儿时有癫痫为由扣留了驾照。他不得不单程花两个小时倒三次公交车通勤,他失不起业。父亲和弟弟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之物,那把剪刀,还是他从车库的一个破帆布袋里捡到的。他记得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常有这橘色剪刀的陪伴。

      做软件工程师的他现在收入颇丰,可简朴生活和他的微笑一样,似乎刻在基因里了。他特别喜欢穿的两件T恤,下摆和袖口都破了洞,我问他为什么不扔掉,他笑笑不答,后来才听他弟弟说,那是当年他母亲买给他的圣诞礼物。而那个蓝白条纹旧枕头套,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大学离家时,他母亲追出来塞进他的行李箱,“你带着,放脏衣物用!”

      其实,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剪刀,在任何文具店都能找得到,橘色的塑料刀柄,日久天长褪色了,一侧临近刀刃的地方还有一道裂痕,上面贴着一条颜色发黑的白胶布。

      追查的结果是,那剪刀果然被那位黑瘦的韩国工头随手装进工具箱带走了。第二天,来领工钱,他顺便归还。“我的剪刀比这可好多了。”那人呵呵地笑着道歉,放着光的眼神,有一丝不加掩饰的不屑。

      我很欣慰这物件回到了它的老地方——杰伊的车库工具架上。在一片金属色的钳子钣子锯子中,它显得过于光滑亮眼,像我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安静而略有些自负的美妇人,那是杰伊的母亲着婚纱的玉照。另一张彩色照片,她已经面带中年沧桑,只有侧脸面对镜头,因为她被杰伊迎面抱起来,赤着的双脚悬空,但那笑容显然比婚纱照里多了烟火气和做母亲的暖意。

      有些东西跟人厮混久了,会不期然突然失踪。也不知哪天,与莫名其妙消失的塑料勺子、水果刀子一样,这剪刀又不见了!

      我常为这样的不告而别懊恼,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从经济角度考虑并没有太大损失,可那物件偏偏又是常用且用顺手了的,突然失踪,像家人或宠物负气离家出走了一般,让待在原地的人颇有措手不及的沮丧。百思不得其解,四处翻找,终是不得其踪,郁闷地放弃了找寻,仍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它。

      “没什么,找不到就算了。”杰伊仍是轻而淡地说。话虽这么说,仍不声不响地跟我一起,瞪着大眼睛找遍了这两层楼房的每个角落,唯一的希望就是某天它又突然冒出来。

      三年过去了,那把剪刀的下落和它的故事彻底断了,像断成两截的绳子,有一半坠下深不可测的悬崖,另一半空留在人的脑海,再也无法接续。我只发现,杰伊书房柜子上,他母亲的照片似乎比以往更加一尘不染。

      几天前的北京,另一个剪刀的故事上演,短促得像一出未经彩排的独幕剧。

      初夏的早晨,我醒来尚在床上发呆,接到儿子的电话。“我今早有点不舒服,到单位测了一下,两道杠。我别传染给你,想找个旅馆住几天。”儿子刚上班一年,在北京那场新冠感染大潮中幸免,可夏日来临,另一波感染热出现,他终于被病毒找上门了。

      “你还是回家来住吧,我找地方去。”我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心里想的却是,还有三天,就是我的新书分享会的日子,我不能有半点闪失,感染了,分享会取消事小,万一感染了没测出来,去现场还不传染给那十几位友情到场的嘉宾和读者?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隔着电波,儿子立即接收到了我的负面情绪。“妈,对不起!我感染得真不是时候。”已经开始发烧的他坐在车里等消息。我打了三个电话,终于得到一位退休女友首肯,我可以去她家住一阵,她正在南城照顾九旬的父亲。“家里太乱,下不去脚。也就是你,我可以给钥匙自暴家丑。”

      儿子的心似乎也落了地,回到家,戴着口罩进屋直奔自己的卧室。我煮了简单的早餐,把门开个缝,把食物放在地板上,关门。身后是他带着咳嗽的责备:“你怎么不戴上口罩?!别管我,赶紧走!”好像他身处的是随时可以爆炸的火线。

      可能实在烧得难受,吞下几粒连花清瘟后,他问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出逃的我是否能找一下体温表。我两年出外采访不在家,对诸物已经像在陌生人家里一般生疏。“在你卧室的床头柜上。”他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底气。体温表坏了,我下楼去药店买回一个。他测了,39℃。所幸家里药箱有他去年趸下的药。

      “我定了一些试剂。马上就送到,你走前也测一下。”

      儿子在单亲家庭长大,早熟得比我这个母亲更像个成年人。当年我们同去美国大峡谷旅游,忘情拍照的我离悬崖近一步,十五岁的少年的心悬高一寸,最后实在害怕了,一把把我拽回来。

      我乖乖地测了,试剂上显示一条红杠。听到我拉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他又嘱咐:“带上几个试剂。活动前勤测着点儿,有潜伏期的。”我依言拿了三份装进背包。

      事实证明,这位大姐一点也没夸张,那十年前我去过的两居室曾窗明几净,随着主人的失意落魄完全沦落为一个仓库,只进不出的仓库。唯一能让人容身的地方就是那张大床。上面至少有一半没有被物品覆盖。

      没有wifi,我可以应付,用手机流量与主办方交流会议细节。可没有睡眠,实在让人没底气。房子在那十五层楼的东头把角,躺在床上,一墙之隔,头顶正对着那每几分钟就呼啸而过的城铁。墙的一半是落地窗,不到凌晨五点,天光就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敞亮地照进来。让好不容易刚睡着的我猛然睁开眼,望着四周堆放的杂物,愕然以为自己躺在露天的旧货填埋场。

      每天睡三个小时,耗了三个晚上,终于,活动搞完了。

      “看完了,两个小时的直播,很不错!”

      第一个祝贺微信,是儿子发来的。发着烧,刀片嗓,头疼着,他居然还隔空关注着那个他放心不下的妈。

      “既然可以换到陈伯伯郊区的书房,那就换过去住几天吧,只当度假。我每天都在测,想早点去上班。要不每天扣五百块钱呢!”听说我的借住条件太差,他哑着嗓子出主意,同时发来一张照片,一排试剂,一对对由深变浅的红杠,那么醒目,像是被挡在路口的人期盼变绿的红灯。他很珍惜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份工作,周末不加班似乎才是不正常。出差染了病毒,休息几天居然也要扣工资。我心疼又难过,想发几句牢骚又闭了嘴。

      我依言搬到了密云。每天给儿子发个信息算是尽母责。不时听闻这个友人煲了汤闪送给儿子,那个邻居放了西瓜在门外。想到我这躲出来的母亲,心中凄然难过。“活动结束了还没回去?要是我,早回家照顾孩子去了。”那大姐心直口快,更让我自责落泪,打算搬回去。

      “你千万别回,最多还有两天,我相信就转阴了。你虽然得过一次,也不要再冒险,这病还是挺让人难受的!对了,有几个你的快递,我都收好了。”

      我答应去看看司马台长城,他窝在床上回信息:“挺好,这才是生活!”

      回到家那天是周五,刚转阴的儿子已经上班去了。看到门的玄关处一堆纸盒,那都是我网购的衣物,还有几本杂志。我们这普通的百姓之家没什么家规,可凡是外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谁才能打开,从父亲健在时家庭成员间就默认了这种对彼此隐私的起码尊重。当年我驻外工作,每年回国休假一次,明知是最普通的印刷品,如《作家通讯》,父亲都一本本收好,连同其他信件原封不动地交给我。这份默契也被我和儿子保留着。

      我进厨房,拿出那把总在刀架后立着的黑柄剪刀,划开纸箱上的塑料封。是急于把纸箱连同厨房的几个塑料水瓶清理掉吗?我比往日开箱速度快许多。

      中午约了朋友吃饭。下楼时匆忙把那堆大小纸箱丢到楼下分类垃圾箱中。下午,想用剪子剪掉衣物上的商标时,才发现各屋找遍,也找不到那把黑柄剪刀。

      懊恼之情油然而生,陡然间想起杰伊那把再也没了下落的剪子。我知道,毫无疑问,我把它随手放进纸箱,丢进了垃圾箱里!

      那只是一把剪刀,比杰伊母亲那把“名贵”一点,因为来自德国,是儿子当年在国外读书时往返飞行,用航空积分为我换的“双立人”。如今,那个有着婴儿肥的少年已经是胡茬满腮的成年男子。每次来了快递,他亦如我,直奔厨房,取出那伴随这个家十年的剪刀,划开塑料膜开箱。那个剪刀像一个不会说话却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

      沮丧加自责。我知道唯一的弥补方式就是上网再买一把。京东果然有,而且还适逢六一八打折,原价148元,只要98元。果断下单买下,心中似乎好受一点,虽然明知这一把早已不是那一把。

      黄昏时分去公园走路,仍想着那剪刀的下落,悻悻地,期盼着它和杰伊的那把一样,得到某个身心干净的人珍惜善待。回来时顺便去院门口拿在小区群里预订的葡萄和老玉米,经过垃圾箱时,在路灯下依稀认出坐在三轮车上的女人,正是我不久前给过许多旧书和衣物的收废品女人。“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把剪刀?我中午丢了几个纸箱子在这儿……”我知道小区不止一个人频繁地翻捡可回收物品换钱,丝毫不抱希望地问。

      “剪刀?我看到了呢!我知道是你的,因为那纸盒上有门牌号。我还在想,这么好的剪刀咋就不要了哩?”快人快语地说罢,她从三轮上一偏腿下来,在放着一堆纸板和绳索的车斗里一通翻找,递给我一把。

      “不是这把?这也挺锋利好使,要不你先拿去用?”她一脸耐心地笑。

      “不。我就要我那把。你再找找好吗?”我突然有些慌乱,生怕欢喜落空。

      被杨树的枝叶滤过一遍的灯光很暗淡,她拧开一个小手电筒,继续低头翻找了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扬起笑脸,手中举着我那把黑柄剪刀。

      半天的离别,这剪刀回到它的家,似乎经历了一生的流离。我用酒精湿巾仔细地擦拭它,一寸一寸,像擦拭着我自己的手脚。

      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杰伊,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传来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如雪花。“Fascinating(奇妙)!一把剪刀,原来也可以有这么温柔的故事。我上周刚去墓地,给我妈添了一个小天使铜像……”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剪刀也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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