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寒冬腊月到来的时候,总有一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
绍兴夯榔头,是我少年时代离我最远的一个朋友,印象最深的是他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双冻疮累累的手。
1958年,镇海县大建水利,在王家麓村筑了一个水库。来自紫石、柴桥、霞浦、大榭等地的民工,硬是用一根扁担,两只畚箕,用最原始的方法,修筑起水库大坝,浇灌着芦江河两岸的千顷良田,数万民生。
水库筑好后,就便养鱼。养得最多的,是胖头鱼。每年到了春节前,就要请人来捕鱼。那个年代,没有私人承包的说法。公家养的鱼,就请绍兴抲鱼人来抲鱼。我们宁波人的心目中,最会捕鱼的是绍兴抲鱼人。据说,他们在全国各地捕鱼,大名鼎鼎。绍兴夯榔头,他父亲就是抲鱼人。
每每到腊月,我最喜欢看他们抲鱼。几条乌篷船,从水库大坝下水拉网,朝我们上游围过来。到了我们屋前浅水区,网越收越紧,胖头鱼就开始在夕阳下翻跳,银色的光,此起彼伏的闪耀着。每到此刻,我的心就会莫名的激动,一个小屁孩,激动得跳起来。
绍兴抲鱼人穿着,有特色,有基调。头上戴的是乌毡帽,圆顶、卷边、帽沿前端成畚斗形。黑色棉袄,袖子只有七分,卷起来入水抲鱼方便。下身是黑色防水裤,据说,在寒冬的水里,还是冷得刺骨。绍兴夯榔头比我大两岁,戴顶乌毡帽在一边拉网,他个子比大人矮了很多,聪明的胖头鱼朝他拉网的位置跳出去逃生。两边的大人就喊他把网拉高。他用尽吃奶的全力,手忙脚乱中,弄掉了乌毡帽,漂到水边时,我给它捞起来,甩掉水,保管着。收网抲鱼像打仗一样,我看了有趣,其实,抲鱼人使尽吃奶的劲,非常劳累。
等绍兴夯榔头忙好,我把乌毡帽戴到他头上,他非常真诚的谢了我。拉着我去篝火暖身。
夜色下,到了一个避风的石头坑,10几个抲鱼人在一起生火、取暖、烧水,忙活饭菜。他拉我坐下,一圈石头,围一堆木炭火。我顺手摘下他的乌毡帽,想把它烘干,他戴着会暖和些。后来,他们要吃晚饭了,我要走。他一把拉住我说:“吃点胖头鱼再走!”
我就顺势坐下来。被烟熏得黑色的水壶水开了,他们就开始烫绍兴散装黄酒。酒哼哼一响,酒香飘满大石坑。绍兴夯榔头就赶紧把酒壶拎下来,给10几个人的碗都满上酒,他烫下一壶。开始大口喝酒,大筷子吃鱼。他给我说:“这酒是不能烧开的,有点烫嘴刚好。”
他不停地让我多吃鱼。我放眼望去,一派人间的烟火美味,就荡漾在挎鱼人群体上。那种气场和氛围,随着寒冷身体的发热,一切寒冷和劳累都烟飘而去。我发现,他的冻疮手背有点血迹,我把自己一只纱手套让他戴上,莫名其妙的心痛他。他说:“明天就要到瑞岩寺水库去抲鱼。”
我也喝了点酒,记不得是怎么道别的,反正清楚明年春节前他还会来。
时间过得飞快,第二年春节前他真的来了。我喊着绍兴夯榔头,箭步跑过去。他一把抱住我,转了两圈才放下我。
我发现,这一年,他长高多了。我都不好意思喊他绍兴夯榔头了。他说他喜欢我这样喊他,意思就是这边那边,或者是更远的地方。他说夯榔头有劲,有使不完的劲,多好呀。
当天傍晚,我看过收网前胖头鱼飞身的跳跃,就回家扛了一捆柴木,直接到大石坑生火去了。
待他们辛苦劳作回来,烟火场面依旧,我代绍兴夯榔头给他们每人满上酒。他们非常友好的给我打招呼。
后来每年,我都去参与他们的人间烟火味。那年改口,开始叫他夯榔头哥,他乐呵呵接受了。
1974年12月30日,我应征入伍,他还没有来王家麓水库挎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我一直记得他。他说他家就住绍兴柯桥。有一年路过绍兴时,我专程到柯桥去找他。就挑了一个露天的鱼馆,那儿有抲鱼人去喝酒。望穿秋水,人群里都不见他炯炯有神的两眼,就很失落地离开了。
至今,我也没找到他,心里一直留有少年时代纯真的友谊。仔细想想,我和他的少年,穷得叮当响。辛勤劳动后,有一种人间烟火味,就是美美的生活了。那就送他一个无字:无忧、无虑、无病、无灾。这样也好,他应该70岁了,也是满头银丝了。就让他明亮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留在我美好的记忆深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