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驻地在山东淄博的部队，第一次乘上长途的绿皮火车。怀着20多岁的激情和梦想，开启了一段有声有色的军旅生活。
火车行进在中原大地上，不紧不慢。战友带来了信阳的烧鸡，从撕开脆皮起，车厢内就爆发出满腔纯粹的鸡肉香味;坐在对面的医学院的女生，听到我说出几个稀奇古怪的西药名时，乐得哈哈大笑;许昌、新郑的枣林间套种了小麦，人们对种地的热爱，会生出各种奇思妙想;兰考的泡桐树一队队挺立在田野上，是焦裕禄书记目送着远行的人们;砀山橘色的灯光下，一袋袋网装的梨子成色相当诱人，打开后发现紧挨着的部分可能有些溃烂;夜幕下的微山湖畔，哐当哐当的伴奏中，响起了铁道游击队员们远去的马蹄声;泰山脚下，憧憬着明日的朝阳，怎不升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在部队的日子是紧张而开心的，但回家的心情是急迫的。365天的思念早就汇入长江，再碾转到汉江，逆行到了故乡。刚跨入车厢，浓烈的湖北乡音扑面而来，焦虑的心瞬间被幸福笼罩：像雪水下的小草苏醒，像寒风中的迎春花换上新装，像山寺中的桃李摇曳多姿，像骄阳下的荷花热情奔放，从根到枝、到叶、到花，次第生长，盘旋上升;还有父亲的微笑、母亲的眼泪、哥哥们有力的大手、侄儿侄女们雀跃的欢叫……
从山东到湖北，每天只有一趟直达的绿皮火车，往返于青岛和武昌之间。晚上9点从淄博上车，23个小时后在汉口下车，从黑夜到黑夜，预示着这趟旅程的艰难。
上世纪80、90年代，改革开放的效果逐步显现，胆子大心眼活四处闯荡的人越来越多，但回家过年的行程总是集中在腊月下半月，月台上人山人海。寒风封不住人们激动的笑脸，拥挤挤不掉人们心中的执念。火车刚刚停稳，人们一起涌向车门，上车的人被挤得双脚离地，连抓带爬，下车的人被堵在车门口大喊大叫，乘务员急得不住地吹起铁皮口哨，维持秩序。在如此僵持下，火车迟到晚点成了常态。孤勇者直接挤正门，拖家带口的分进合击，由大男人先上，再从窗户里把家人一个个拖进车厢。先上车的旅客十分同情后来人，尽量多腾些地方让他们安身立脚。俩座位一定歇着仨人、仨座位必定挤了四个人、两排座位中间站着人、椅背上靠着人、座椅下垫张报纸躺着人、行李架上卧着人、过道上人贴着人、连厕所也赖着人……与其说是行进的火车，不如说是移动的火车罐头。如果没有回家的信念强硬支撑，旅客早就晕倒了一大片。一番挣扎肉搏之后，车门终于关上了。绿皮火车撕心地长叫一声，喘着粗气，又慢慢前进了，她想用尽最后的一丝力量将一个个想家的人送回父母身边。她像一头老黄牛，只要不倒，就一直拉犁耕地，让主人粮满仓金满堂;她像一位坚强的家长，忍辱负重，带领家族奔向美好的前程……
有一年回家过年，车上没那么挤，但照旧也不会有空位。一群人在打牌，闲聊中得知一人是湖北老乡。我从淄博一路站到徐州，约7个小时，累得真想吐。老乡见状，起身说要上厕所，把位子让给我坐。我满心欢喜，如见救星。但还有一个前提，要顶替他打牌，让游戏继续下去。只得谢绝他的好意，我是真不会这种玩法。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一阵阵自责涌上心头。
这是山东独有的一种玩法，叫够级。6个人打4副牌，3人一队。要相互紧密配合才能积小胜为大胜，稍有不慎，会被逆转翻盘。出错是难免的，但对完美型人格、胜负欲超强的人来说，如丧考妣、如被夺爱，最后吵得极不愉快。作为一名幸运观众，我总能一笑而过，避而远之，宁愿下棋打球。这次的教训太深刻了，发誓返回部队后要好好练习够级，时刻准备迎接天降座位的喜讯……还是古人有先见之明：艺多不压身!
结婚后，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变成了四年一次，时间从30天削减为20天。孩子成家后，与父母有了更多的话题，父母年纪也更大了，应该有更长的时间相处才是，怎么会越来越少呢?这是谁定的规矩，太反人性!
不知不觉中，20天就飞一般地过去了。汉口站的灯光渐渐隐去，终成模糊的背景。妻静静的，凝视着窗外。她热情、大方、勤劳、善良，父母非常高兴。我们清晨离家时，四位嫂子一起送出村子，直到天南长渠才止步。小儿刚会说话，很乖。三个手指分别按压靠背，像在弹琴;嘴里小声重复着“哆唻咪，哆唻咪”。父母看见他，几乎把我当成了空气，以前只有我回家时独享的关注已悄然转移。我们到家前，母亲因为咳嗽多日，头疼、胸口疼、浑身无力。抱起最小的孙子后，一下子全好了，又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变换花样，将我喜欢吃的菜轮番做了几遍。父亲每天早上都去赶街，买锅盔、油条、纯素肉，几次还步行到离家8里路，汉江边的黑流街上买魚。他说江里的魚比河里的魚味道鮮。早上，我从母亲怀里抱过小儿，母亲突然瘫坐在椅子上，腰慢慢弯下去，像被偷走了全身的元气，那满头的银发虚化了我的双眼……归期已至，我强忍眼泪，不得不告别。母亲，您现在好些了吗……出门时，父亲默默递给我一个信封，是路费?哦，是一首诗：
倚门四年望海边，爷孙欢聚二十天;
明日又为山东客，不知何时再团圆。
父母啊，为何这般多情，叫子女们何以相报……
前几天出了一趟远门，没有直达的动车，只好换乘了一趟绿皮火车，还是不紧不慢的。窗外的景物要么在其他地方见过，要么印证了我的想象，再也没有眼前一亮心头一紧的感动。车厢内畅通无阻，AI技术用到了售票系统，全程实时掌控座位状况，几乎从各个站点上车的每位旅客都有座位。在车厢两端站着的人或是坐累了想换个姿势，或是技术性补票换乘后懒得去找空位。二连襟微信我把座位票换成卧铺，我拒绝了。我知道，姿态影响心态，心态决定感受。车内很安静，偶尔有同伴间低浅的交流或小孩的叫声传来;头顶上的喇叭也怕打破当下的宁静，不再播放马季赵炎老师高分贝的说学逗唱，改用了气若游丝的轻音乐。因为有了智能手机，人人都可以驻足在自己的舒适区。年龄和眼睛到手机屏的距离成正比，中年人拿着手机伸直了胳膊看，用挑选儿媳妇的眼光审视着;年轻人的脸几乎要贴到了手机，指尖快速点击着屏幕，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小餐车来回走过几趟，提醒人们要补充能量了。不一会儿，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食用香精味不断升腾，散发着人间烟火气……
2025、4、2于扬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