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目不识丁,一生饱尝没有文化之苦 。他沉默寡言,天天起早摸黑,日晒雨淋,上山下田,晚饭后在家总是坐在过道咕嘟咕嘟抽水烟。
我是家中独苗,每年冬至,父亲跟邻居斗狗宴,都要带着我一起去享用,说给我补补身子。天旱时,他下半夜到大坪给稻田放水,也要叫醒我陪他去。我们并肩坐在田头,他给我讲种田很辛苦,希望我长大凭本事吃饭,守本分做人。他耘完田,教我下田推着粪槽给禾苗塞粪。当我塞完粪走上田埂,看见两腿叮着很多胡蜞,吓得跳脚大哭。父亲举起手,“啪”地给我一巴掌,厉声呵叱:“这么胆小,没出息!”他跑去拿来水烟筒,把烟水滴在我腿上,胡蜞全部滚到地上。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我。脸上热辣辣的,这一巴掌把我的胆小打掉了,从此再也不怕胡蜞。
七岁那年,尽管家境十分贫寒,父亲还是咬紧牙关送我去读私塾。他心情沉重地对我说:“你再不能像我这样睁眼瞎了!”当时,我虽然尚无法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情,但从他的神情和语气中,已掂出这句话的分量。
正月十六,是父亲送我上私塾的日子。那天早晨,父亲为我洗脸,连耳根、颈脖都反复仔细擦洗。洗完脸,他亲手给我换上一身干净的没有补丁的衣裳,让我穿上姐姐年前做的新布鞋。母亲捞了一碗白米饭,在饭桌上打了两个鸡蛋。父亲把这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蛋饭端到我面前,吩咐说:“快吃。”这是父亲出远门或干重活才能吃到的蛋饭啊!平时我想吃母亲都不让吃,现在这饭就摆在面前,我却久久没有张口。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饭,这饭里倾注父亲和母亲深深的爱抚,这碗里寄托着父亲和母亲殷切的期望。顿时鼻酸喉硬,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像雨点般滴落在白里透黄的饭碗里……
早饭后,父亲送我去学堂。学堂设在离家不远的大古祠堂,先生是村里同宗敏德叔。我们来到祠堂,李先生早已笑容可掬地候在门口,连声说:“欢迎!欢迎!”进了门,父亲叫我向先生行礼,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先生头戴黑圆帽,身穿蓝长衫,高而瘦,约莫50岁。我跟着先生来到上厅,他领我在至圣先师像前三鞠躬。厅里排着十几张桌凳,有五六位早到的学生在高声朗读诗文。先生带我到第二排的第一张桌,指着说:“这是你的座位。”从此,我开始改变命运的读书生活。
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先生坐在大厅左侧的一间小房里,办公桌上左边叠放着书本,右边摆着一条约两尺长的竹鞭。学生轮流到房里个别面授,授完回到座位背诵,背会了再到先生面前“过关”。如果授的课三次还背不过关,先生就要用竹鞭打你的手掌,或在至圣先师像前罚你的跪。先生教的书我都记得牢,也背得快,所以没有被先生打过手掌或罚过跪。父亲对我的长进很满意,晚上高兴时,让我背书给他听。他虽然听不懂我背的内容,但他听得出我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总是喜形于色,陶醉其中。
自从我读了私塾,父亲好像有更多的笑容,不再经常跟母亲吵口,也不再动不动就骂我。父亲的微妙变化,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母亲,全家的心情都轻松了,家里不时有了欢笑声。姐姐对我说:“你书读好了,全家都高兴。”此后,我读书越发刻苦,连早晨和傍晚去放牛都随身带着书本。伙伴们都笑我是书呆子。
每天下午,先生安排个把钟头教学生写毛笔字。他走到学生座位上一个一个地指导,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甚至手把手地教。先生教得耐心,学生练得认真。 父亲用毛边纸为我装订一本又大又厚的写字本,要我每天晚上写两张。他经常默不作声地坐在我对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神地看我写字,饱经风霜的脸上不时露出微笑。这笑容化成一股暖流灌注我的周身,我越写越专注,越练越起劲。
立春前一天,父亲买来红纸,裁成条幅,晚上要我写对联。我不敢写。他说这是练字的好机会,自己家里贴的写不好没关系。他亲自磨好墨,摊开纸,拿起毛笔递给我,说:“来,我念你写。”父亲的眼神和言行使我深受感动,我不能让他失望。于是鼓起勇气接过毛笔,壮着胆子写起来。上联“春回大地人添寿”,下联“春到人间福满门”。横批“迎春接福”。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副对联,字里行间寄托着他对新春的祈盼和祝福,所以每逢立春,每年春节,家门口都要贴这副对联。父亲把写好的对联平摊在地板上,绕着对联来回走动,自言自语“不错”“不错”低声赞叹。儿子能写对联了,他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满意和欣慰。父亲说写对联是一门学问,以后要多写才会进步,越写越好。父亲的鼓励和教导, 使我从小就喜欢对联,产生浓厚兴趣。
几年私塾,读完《三字经》《千字文》《人家日用》《增广贤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春秋》等古书,不仅增长了知识,打下初步的古文功底,而且认识孔子、孟子等圣贤,了解中华传统美德,终生受益。诗文中的许多名句和精彩片段至今仍能背诵,在我的许多诗文中都会看到它们的踪影。
父亲最爱姐姐。姐姐出嫁了,他竟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得比母亲还厉害。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如此伤心过,姐姐没有上学,他觉得亏歉姐姐?姐姐会绣花、打草鞋,每个圩天去卖买回油盐,他舍不得姐姐出嫁……俗话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在惶惑中,一种不祥征兆在脑海闪过。第二年秋季,父亲让我寄住姐姐家,到灵地中心小学插班五年级,学习“新学”。
雄鸡一唱东方红。1950年1月家乡解放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春季的一个阴雨天,父亲上山割芦芨草。他挑着芦芨草下山时,不幸滑倒,一根拇指粗的竹头插进他的小腿,血流如注。从此,父亲卧床不起,农活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忙不过来,只得把我从姐姐家叫回来,帮忙放牛割草和下田劳动。一天中午,私塾先生到家看望父亲,他对父亲说:“你这孩子会读书,长大有出息,一定要让他读下去。”父亲说:“他会读书,可命不好。我是想让他读下去,希望他像你一样,长大当教书先生。只是我这病……”父亲仿佛有什么预感,再也说不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说,他希望我“当教书先生”。难怪地咬紧牙关、拼死拼活让我去读书。这是一种多么无私、多么深沉的父爱啊!
父亲虽然是个睁眼瞎,但他有远见。他希望我“当教书先生”的愿望,点燃我的理想之火,照亮我坎坷漫长的人生之旅,指引我为之奋斗的方向。
是年冬季,病魔无情地夺去父亲年仅55岁的生命。他劳苦一生,既没有享“福”,也没有高“寿”。他是累死的!
自从父亲病重卧床后,我就辍学在家劳动,放牛、砍柴、割草、挑煤,跟母亲一起种地。这是我一生中最为珍贵的劳动本事和精神财富。
1951年春家乡土改,我家分到田地。在土改工作组林组长的动员下,母亲同意我到李家小学复学,插班六年级。小学毕业,因农忙没有参加初考,但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我下决心一定要去读书。听说清流中学招生不满,可去补考入学。9月底,跟一位同学步行120多里到清流中学补考,如愿以偿。1955年7月清流中学初中毕业,离校前一天,班主任甘怀玉老师找我谈话,她说:“学校有两名保送生,经研究决定,马文光保送永安一中,你保送永安师范。你家庭困难,但没有关系,师范吃饭不要钱。”我低头默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甘老师接着说:“你不是想当老师吗?师范就是专门培养老师的学校。”“师范是专门培养老师的学校”——这是实现父亲遗愿的天赐良机啊。于是,站起来,向甘老师深鞠一躬,说:“感谢学校,感谢林校长和甘老师,我一定想办法去读,不辜负学校的照顾和关爱。”
1958年7月永安师范普师毕业,留校任教。我终于“当教书先生”了,实现父亲生前的遗愿。回家在父亲坟前烧香跪拜,告慰父亲:“你儿子当教书先生了!”我想,父亲一定会为我实现他生前的遗愿“当教书先生”而含笑于九泉。
我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是第一个跳出“龙门”的子孙,是第一个有毕业文凭的中专生和大学生(1958年秋季考入福建师院中文系函授班,函授四年获本科毕业文凭),是第一个“教书先生”。
今年是父亲逝世75周年,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按照他的希望凭本事、守本分一辈子“当教书先生”。“文革”期间虽然服从组织需要,调基层从政10年,但改革开放后即主动毅然“归队”。退休后,应聘北门小学义务担任诗教指导老师20余年,在老年大学格律诗词班授课10年。2021年以来,应邀担任诗苑习耕群和建宁县诗词学会指导老师,通过微信在线上跟爱好诗词对联的老年朋友一起活到老,学到老,终生“当教书先生”。
我想,这是对父亲逝世75周年最有意义的纪念。
2025年1月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