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时针悄然拨回到1976年。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窗外寒风呼呼地刮着,干枯的树枝互相敲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在江宁县花园公社龙洲圩学校任教,每日穿梭于教室与家庭之间,日子平淡却充满着桃李芬芳的憧憬。那时,学校是一座知识的岛屿,而我,正努力成为连接孩子们与外界的桥梁。
一个寻常的午后,公社通讯员送来一个通知,打破了生活原有的平静。通知上的调令,将我从这宁静的校园,调往江宁县委宣传部。这消息如同一束强光,一下子照亮我未来的道路,又似一阵疾风,搅乱了我内心的平静。
当我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时,父亲欣慰地拍着我的肩膀,而母亲则默默不语,眼中却藏着无尽的牵挂。我知道,这几十公里的距离,在她心中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
经过一番思量,母亲决定赶在我报到之前,为我织一件毛线衣,让我在县城的日子里能抵御寒冷。为了买到最合心意的毛线,母亲决定前往几十里外的南京城。那一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早早起床,简单收拾后,便踏上了这漫长的旅程。
母亲晕车,一路上,汽车的颠簸让她脸色苍白如纸。她紧紧地抓住座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每一次车辆摇晃,都会带来阵阵呕吐,身体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为儿子买到最好的毛线。
历经数小时的煎熬,母亲终于到达南京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家店接着一家店地挑选。她仔细地抚摸着每一团毛线,感受着它们的质地,眼中满是专注与认真。为了给我选到最柔软、最保暖的毛线,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傍晚时分,母亲终于带着满意的毛线踏上了归途。又是一路的颠簸,到家时,整个人已虚弱不堪,却顾不上休息,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毛线,开始为我编织。
深夜,万籁俱寂,整个村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母亲房间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我翻身起床,轻轻走到房门前,透过门缝,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母亲戴着那副陈旧的老花眼镜,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神情专注地织着毛线衣。灯光摇曳,映照着她脸上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对我深深的爱。她的手指在毛线与竹针间灵活穿梭,动作娴熟而又坚定。夜深了,母亲困意渐浓,疲惫的头不小心靠近了煤油灯,头发发出“滋滋”的燃烧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糊味。她猛地惊醒,迅速掐灭头发上的火星,只是皱了皱眉头,便又继续手中的动作。有时,竹针不小心戳到了手指,她也只是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片刻,便起身,打来一盆凉水,把脸浸在水中,试图让自已清醒一些。
仅仅两天时间,一件饱含母爱的毛线衣就在母亲手中诞生。当我穿着这件毛线衣的那一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在我心中回响,滚烫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那细细的针脚,每一针都织进了母亲的关怀,每一线都缠绕着母亲的牵挂。
到了县委后,无数个深夜,当我在案前赶写文章时,身上这件毛线衣给予我的不仅是身体的温暖,更是心灵的慰藉,让我在隆冬的深夜也不觉得有丝毫寒冷。
几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母亲已去世四十多个年头。如今,每次打开衣柜,我的目光总会第一时间被那件毛线衣吸引。它安静地待在那里,颜色不再鲜艳,针法也变得稀疏,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厉害,留下了岁月无情打磨的痕迹。
我轻轻抚摸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温情的旧时光。看见母亲亲手为我买的毛线,在漫长的路途上饱受的晕车之苦,却依旧坚定执着;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地为我编织毛线衣,哪怕疲惫不堪,也未曾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件毛线衣,早已不只是一件衣物,它是母亲深沉爱意的化身,是家的温暖延续。只要它还在,母亲的爱就永远不会消逝,如同那永不熄灭的灯火,照亮我人生的每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