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7年暑假过后回大连上学的旅程。刚从沿江一带酷夏炙热的“双抢”泥田里拨出脚来,没享受几天立秋后稍显轻松的好时光,就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了。
鸡叫三遍,母亲就起来挑水劈柴生火,把尽可能丰盛的早饭做好。我被母亲叫醒时天还没亮,父亲不知何时已经柱着拐杖拖着久病的身体,早早地就守在门口了。父亲曾经坚毅的面庞被病魔折磨得不再有往日的气宇,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默默无语,只将怜爱的眼光投在儿子身上,直把儿子送上屋后山岗消失在晨曦里。父亲也远远地消失在晨曦里。母亲坚持要送我。从老家到车站要走两公里山路。母亲腿脚并不灵便,跟在我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脚步,也是默默无语,听凭脚步声在山路上被孤寂的清晨放大。这声音撞击着我的心,也撞击着母亲的心。县城到省城每天就几班车,母亲把我送上最早的一班车,就被这班车抛在了车后,车拐弯时我还能瞥见母亲瘦弱的身形,可转瞬母亲就不见了,母亲把我抛在了这趟未知的旅程中。
车上还有座。母亲的身形在视野里消失后,我怅然地落了座。老家的这段路修在一道山岗上,是老家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一条路。老家称为十八里长岗的这道山岗,是我高中毕业前旅行的极限,拦住了我百分百的童年记忆。我的童年生活西边被高山隔着,东边就被这道山岗隔着,我的全部见闻感受都在这儿。老家的太阳起得晚落得早。太阳起来之前,山岗那边的世界早早就被阳光印在天幕上,让老家长时间朝霞满天;太阳落山后,太阳还在照着的山那边的世界也印在天幕上,在西山边涂抹上一大片瑰丽的云彩。我从小就好奇这被山岗和高山隔开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幻想有朝一日到高山那边山岗那边看看。如今,我就在出去看看的路上。我已经不再是高中毕业前的孩子了,在外面也已经看了一年世界了,可老家的高山山岗一直还横亘在我心里,把外面的世界倔犟地挡在外面。这一年我过得并不愉快。刚到外面世界的新鲜感空落感很快就被学业的厌倦生计的艰辛思想的迷惘填满,倒是越来越思念老家这块地儿了。我就如一只被老家羁绊住了的小鸟,在外面飞翔的日子胆战心惊,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才浑身通泰自在。而今,我又要再次从这儿飞翔出去了。车仍在十八里长岗颠簸,我曾经熟悉的山岗渐渐退后,陌生的山水一点点挤出我对老家的记忆。老家到省城180多公里,五个多小时车程,一头是我的父母亲和我熟悉的高山山岗,一头是我仍然渴望看到的世界和我的怯懦迷茫。我就这样到了省城。
到省城已经快下午两点了。长途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可以走着去,也刚好可以解决饥肠辘辘的肚子问题。省城汽车站通往火车站的路上塞满了南腔北调的人,也还到处能听到老家的声音。路边店一字排开,都是瞄着往来乘客做生务的。要一碗白米饭,浇一大勺青辣椒毛豆炒肉碎,还是老家的味道。这慰平了我的肚子,也慰平了我的失落。
火车站售票窗口排着几十米长的队。这是之前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拿到到大连上学的通知书后,着实兴奋了一阵。大连从老家过去至少要坐30个小时火车,又是在海边,还极有可能坐上海轮。对于我这样还从没见过火车轮船的乡村娃来说,最可期待的一件事,就是早日乘上火车轮船,走得越远越好。去年开学前,早早地,姐夫在傍晚时分送我从安庆上了到芜湖的船。我在轮船甲板上吹了几乎一夜江风,看沿岸的灯火在船后慢慢隐去,人生初次体验到了意气风发的感觉,我觉得我就是个天之骄子,正在开启人生的新航程。大哥清晨在芜湖码头接到我们。在芜湖驻留几天后,大哥送我到南京坐上上海到三棵树的那趟火车,我没操一点心就数着沿途的城市和风景到了沈阳。沈阳到大连很容易,轻松就买到了票。到大连被迎新的老师同学接到,我就算到了学校了。第一年寒假来回老家的两次行程都有高年级同学带着,坐了大连到烟台的海轮,也享受了从烟台始发有座位票的便利,一路上和老乡同学互相照应,我也心安理得地被照应着,并没感觉到旅程的辛苦。
可这次不一样了。经过一年的大学生活,我接触到的各种有用没用的知识越来越实沉地郁结在我的心头,各种思绪缠绕着理不出个头绪,一股脑塞在脑子里,完全是我化不开的一堆东西,弄得我一天到晚六神无主心烦意乱,也完全没了自信。我在学校已经越来越难体会到轻松快乐,早就盼着这个暑假了。暑假里,我被熟悉的毒太阳照着,在稻田里和家里人一起熬活,其实啥都做不好,可却实实在在地享受着那片土地上家人和乡亲给我的优待,我才又踏实下来,有了些生气。站在老家这块土地上,郁结的那堆东西慢慢就消解了,我又满血复活,变成了这块土地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我当然没理由赖在这块土地不离开了。这次我犯了倔劲,谁也不求,也不去联系附近的老乡同学,甚至为避免碰到老乡同学还提前了一天出发。我就不信自己走不了这趟路!
排了近三小时队,跺着酸麻的腿,挨着把前面买票的人耗走,终于买到到天津的车票,无座。那时,省城不在铁路主干线上,每天只有一趟晚上七点多到北京的车。全省各地的人要想从省城北上,只能坐这趟车。我在之前有限的火车旅程中已经见过乘客拿着车票挤不上车的情形,一点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挤进塞满了人的候车室,又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总算顺利地上了车。
火车上也塞满了人。在火车上,有票的是“一等公民”,无票的低人一等。我被挤在“一等公民”之间靠着茶几勉强站着。有人事急挤过来时,我就得扶行李架支撑身体,也难免要看“一等公民”的脸色。坐这么挤的车还是头一次。火车掠过省城的万家灯火,就穿行在黑暗中,噪鸣的火车声和耳畔的嘈杂声交织,挤压着车厢的空间,车厢渐渐齁起昏昏然的魇气。我就那么或站或靠,不断变换着麻木的身躯,间或有“一等公民”坐累了挤出去“方便”,我也就很方便地坐一会,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半夜,我挪挤到车厢连接处车门边。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所在。除了偶尔乘务员来开门让人上下车有所不便,其他时间没人能挤到我,我甚至挤出一块可以坐下来的空间,可以席地而坐也可以倚门而立。我席地坐下,夜间车厢连接处“咣当咣当”有节律的声音立即美妙如催眠曲,我居然美美地睡到天亮。天大亮的时候,车已经行进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了。华北平原这个时候是最丰盈的季节,映到火车里的是整片整片茵茵的绿色。老家这个时候慢慢又被绿充盈起来了。老家在沿江一带,是个有土就能长出一片绿的地方。暑假我刚回老家时,在山岗和高山之间的田冲里,绿已经升华为金灿灿沉甸甸的黄色。“双抢”过后,经过乡亲们一番披星戴月的劳作,绿再次被种下,并正在迅速地成长扩大厚实,又已经是茵茵一片了。而就在这时,我已经离开老家,我看到的已经是不一样的绿了。
火车下午两点多到天津。我到海河边透透气,就又开始重复昨天的故事,吃点东西,排队买票,排队上车,还是无座,车上仍然很挤。不同的是,因有了昨天的经验,我上车后就赖在车门口不走了,不再到车厢里碰座位的运气,我很快就又有了车门边可以勉强坐下的一块地方,我甚至在天津买到一个褥垫带上车。有了这个褥垫,我坐起来舒服多了。车是从北京发来的,也是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车过山海关正是午夜时分。我刻意保持着清醒,想感受一下车过山海关的壮伟。透过车门上的玻璃,外面黑魆魆一片,似乎是突然间,就有了高低错落的灯火,隐约可见车旁耸立的关峡和殿宇,车似是在峡谷中穿过,大概就过了山海关了。出了山海关就是东北了。二伯父参加抗美援朝后曾长时间留在东北工作,父亲还是精壮的小伙子时,曾带奶奶到东北探亲,这段走了小半个月的路程,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经历。对年轻时的父亲来说,这段旅程一定富含着他成长的各种元素,这也一定是父亲当初欣然同意我走东北读书的原因。如今,父亲明显走不动了,这条路由我来走。我突然意识到,老家其实是随着这条路的延伸而不断远离和缩小的,与我目前走的这条路以及沿路见过的平原山谷关峡比,老家的山岗和高山实在算不了什么。
再往后,车如同疲倦了的马驹,就那么惯性地向前向前向前,在一个个我已经熟悉了的地点跳过,我也就迷迷瞪瞪地把这一个个地点从我的这次行程中跳过。我已经不知道白天黑夜了,就如同被扔在车上的一个麻包,管他呢,总有到达的时刻。大连就这样在我的迷迷瞪瞪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