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笺》
晨雾未散时,我撞见了那片玉兰。
她们站在老宅的断墙边,像是从民国月份牌里走出的仕女,紫白罗裙逶迤及地,连砖缝里渗出的青苔都染了几分雅色。昨夜定是有场密约,否则怎会在枝头堆满这般盛大的云霓?紫玉兰擎着鸢尾色的酒盏,白玉兰捧着月华凝成的瓷盅,风一吹便叮叮当当碰出满树清响。
一、初绽
最是那含苞的骨朵惹人怜爱。紫者如蘸饱了霞光的羊毫,笔尖收拢处还凝着未化的胭脂;白者似裹着素绢的玉簪,隐隐透出内里青碧的肌理。她们三三两两依偎在枝头,像闺中密友交换着体己话,萼片微启的弧度里,藏着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
我常蹲在墙角看这些未施脂粉的美人。晨露在她们肩头缀满水晶珠链,蜘蛛在枝桠间织就银丝琴弦。有只瓢虫沿着花萼爬行,甲壳上缀着七颗朱砂痣,倒像是特意来赴这场花事的贵客。忽而一阵风过,满树骨朵簌簌颤动,惊得瓢虫振翅逃向邻枝,却撞落一片将开未开的紫瓣,打着旋儿落进我摊开的掌心。
这瓣花还带着绒毛,像初生雏鸟的胎羽。边缘泛着极淡的青,恍若宣纸吸饱了花青颜料。对着光看时,脉络间流淌着玉髓般的光泽,让人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沉睡千年的玉器。忽然明白古人为何爱以玉喻君子——这般温润清透的质地,连最刁钻的雕工都舍不得下刀。
二、盛放
待到正午,玉兰便彻底卸去了羞涩。紫者浓烈如泼墨,白者皎洁似初雪,两种花色在枝头交织成流动的锦缎。花瓣层层叠叠舒展,仿佛无数白蝶紫蝶停驻梢头,振翅欲飞的刹那被施了定身咒。风过时,整株玉兰便成了悬空的香炉,细碎的芬芳簌簌飘落,在青砖地上铺就彩釉般的纹样。
老墙根下的石臼积了层花雨。紫瓣与白瓣相拥而眠,倒像是织女打翻的织锦匣。有只狸花猫蜷在花堆里打盹,胡须沾着花粉,竟染成了金褐色。忽而伸个懒腰,惊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升空,恍若微型热气球载着春的请柬。
最妙是花影落在粉墙上的时刻。紫影如淡墨洇染,白影似薄绢轻覆,两种光影在斑驳墙面上追逐嬉戏。邻家的白鸽偶尔掠过,翅尖扫过花影,倒像是给这幅水墨画添了笔灵动的飞白。我常举着相机追逐光影,镜头里却总盛不住那份流动的诗意——原来有些美,注定要留在视网膜上发酵成永恒的记忆。
三、落英
暮色初临时分,玉兰开始谢幕。花瓣挣脱枝头的姿态带着禅意,既不像桃花那样惊惶坠落,亦不似樱花那般决绝纷飞。她们旋转着,飘摇着,仿佛在跳最后一支胡旋舞,紫裙白袖拂过空气时,留下淡淡的辛夷香。
青石小径霎时成了花毯。紫瓣与白瓣交错铺陈,像是谁失手打翻了调色盘。踩上去时,脚下会发出细碎的叹息,仿佛踩着无数个未完成的春天。有片紫瓣正巧落在积水洼里,倒影与真身相映成趣,让人分不清是花映水还是水托花。忽而游鱼摆尾,搅碎了这面花镜,涟漪荡开处,满洼碎玉粼粼。
最动人的是花雨沾衣的时刻。站在树下久了,肩头会落满花瓣,连睫毛都沾着细碎的光斑。风起时,发间簪着的花片会突然惊飞,像有群迷路的蝴蝶在头顶盘旋。这时若伸手去接,定能握住一掌带着体温的春色——只是那温度转瞬即逝,待要细看时,掌心只剩几点淡褐的花痕,倒像是春天留下的吻印。
四、花魂
月光漫过花墙时,玉兰便成了银铸的雕塑。紫者泛着幽蓝的光晕,白者笼着薄霜的清辉,连飘落的花瓣都化作点点流萤。夜风经过枝头,奏响空灵的玉磬之音,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在摇曳,还是月光在流淌。
守园老人说,玉兰通灵性。那年倒春寒冻坏了花苞,老人连夜给玉兰裹上草帘。奇的是,三日后竟开出比往年更盛的花。如今老人已作古,可每到花期,玉兰依旧开得轰轰烈烈,倒像是替故人守着什么诺言。
我常在花下读书,任花瓣落在书页间。紫瓣夹进《诗经》,倒应了"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典故;白瓣夹进《陶庵梦忆》,竟与张岱笔下的西湖雪景相映成趣。有时风起,整本书都沾满花雨,倒像是春天特意来批注我的读书笔记。
五、长念
花期将尽时,玉兰开始酝酿新的轮回。枝头冒出嫩绿的芽苞,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宣告着生命的另一种形态。飘落的花瓣渐渐褪成褐色,却仍倔强地保持着舒展的姿态,仿佛要把最后一丝春意烙进泥土。
收集落花成了暮春的仪式。将紫瓣与白瓣分层压在玻璃板下,看她们在时光里慢慢风干成透明的蝶翼。某日忽然发现,褪色的花瓣间竟显出细密的金线,像是春天临走时缝在记忆里的暗纹。
如今老宅即将拆迁,推土机的轰鸣已隐约可闻。可那些玉兰依旧开得不管不顾,仿佛要把毕生积蓄的芳华都绽放在这最后的春日。我站在花墙下,任花瓣落满衣襟,忽然懂得有些美注定要消逝,才能永远鲜活地活在记忆里——就像此刻指缝间漏下的月光,正把满地落英酿成琥珀色的陈年旧事。
或许每个春天都是场盛大的告别。当玉兰花雨拂过面颊时,我们都在与某个瞬间的永恒擦肩。但那些落在肩头的花瓣会记得,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曾有人站在花树下,把春天读成了一首未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