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深海里,总有一抹炽热的红,犹如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着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平潭岛肆意盛开的三角梅。
1991年底,18岁的我身着草绿色军装,怀揣英雄梦,将南下火车的轰鸣声,揉进冬日的冷风中。一路的颠簸,如同人生初入征程时的跌宕起伏。接站的大解放汽车,载着一群热血青年,停在黛色的海平线上。带着咸涩的腥风呼啸而至,掀起汹涌的巨浪,将我们心中五彩斑斓的梦想无情击碎,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顺着班长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铅灰色苍穹之下,一片若隐若现深褐色山峦,似怪兽横卧在水面上。那便是我们即将守卫的地方——平潭岛。风浪太大,地方上的轮渡航班被迫停运。经过沟通协调,部队增派了登陆艇来帮我们渡海。在漫长的等待时光里,唯有孤独的海鸟振翅飞翔,孤寂地划过天际,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落寞痕迹。这凄凉的景象,在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终于,一艘军用登陆艇如贝壳残片在浪尖沉浮,引擎黑烟割开白浪,艰难地缓缓驶来,颤颤巍巍地停靠在码头边,放下艇尾。大解放汽车载着我们躲进了艇舱。登陆艇咆哮着,勇猛无畏却又略显悲壮地一头扎进大海中。刹那间,一股巨大磅礴的力量袭来,将登陆艇高高托起,又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抛下。车厢里的我们就像无助的木偶,被命运的巨手随意摆弄,一会儿被抛向空中,感受着瞬间的失重与恐惧;一会儿又重重落下,五脏六腑都在激烈碰撞。天旋地转之感铺天盖地般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在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到了!下车。”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仿佛穿越了时空、来自幽远深邃空间的呼唤,如同破晓的曙光,将我从混沌中拉回。我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跟随人群爬下车。
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时,一种久违的踏实感涌上心头,仿佛漂泊的灵魂找到了栖息的港湾。当呼啸而来的寒风裹挟着沙砾如钢针扎在脸上时,我清醒地意识到,青春已触碰到现实的棱角。“先自由活动一下,我去找指导员,等会儿集合,各排长会过来领人。”接兵班长的话语简洁有力,交代完后,攥着我们的档案快步走进了营房。
我环顾四周,铅灰色的天空下,营区显得格外冷清。深绿色的灌木林在狂风中伏下身子,发出痛苦的低鸣。一排与山石融为一体的石头房子静静矗立,默默诉说着沧桑。突然,一抹鲜艳的红闯入眼帘——那是一簇热情绽放的红花,孤独却顽强地生长在墙角。它的枝条肆意伸展,在风中如跳动的火苗,倔强地照亮了周围灰暗冰冷的世界。
片刻后,一位身姿挺拔,英武帅气,目光坚定得能穿透一切迷雾的年轻上尉,手捧着档案袋,大步向我们走来。紧随其后的接兵班长,边走边扯着嗓子大声吆喝着:“集合了,集合了!”
我们这几个人,由于长途跋涉的疲惫,歪歪斜斜地站成一排,显得有些松散凌乱。“怎么站的!”接兵班长见状,厉声呵斥道,一个箭步跨上前来,眼神中透露出严厉与不满。
“好了。”上尉对班长摆摆手。走到我们面前,面带微笑温和地道:“点一下名,大家相互认识一下。”随后,他按照档案袋上的顺序,依次清晰地叫出了我们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他都会微微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与鼓励。
“大家一路辛苦了,今天风有点大,刚进岛可能有些不适应。先把行李安放好,再到食堂吃碗热汤面暖暖身子,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哦,我是你们新兵连的指导员,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着你们。”指导员的话,似一股潺潺的暖流,缓缓淌进我们的心田,让我们原本因疲惫和紧张而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吃饱喝足的我们,像被揉皱的帆布包,在高低铁架床上摊开四肢。海风裹着一股花的暗香钻进窗缝,混合被褥上樟脑丸的气息,把疲惫腌渍成带着咸味的酣眠。一觉醒来,所有的不适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趁着自由活动的间隙,我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向墙角的那片红花。它的叶子虽已有些枯黄,边缘还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但花朵在冬日的严寒中依然开得灿烂夺目。它的花瓣紧紧相依,形成一个精致独特的三角形,那鲜艳的颜色如火焰般热烈,好像是用青春和热血精心染就,充满了无尽的活力与激情。每一朵花都像是一个纯真灿烂的笑脸,在寒风中轻轻摇摆,似在向我诉说着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又像是在向我传递着鼓励与期望。风沙依旧,但此时我已看到了生机勃勃、明媚灿烂的春天,看到了希望与未来。
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落在我肩上,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一个老兵面带微笑温和地道:“昨天刚到,想家啦?”
“没……没有。”我涨红着脸有点语无伦次。
“哈哈。”看着我局促的样子他笑出声来。“第一次出远门,想家是正常。我是你们的新兵班长,看来你也喜欢这种花?”班长就像邻家的大哥哥一样随和。
“嗯。”我放下心中的戒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这花叫三角梅。原产巴西的亚热带木本植物,郑和下西洋时带回台湾,由于两岸同根同源,很快在闽南一带落地生根。三角梅的生命力如同我们这些海防战士,石缝里能扎下根须,咸风中舒展枝叶,哪怕只有半碗雨水、几缕阳光,也能绽放出漫天霞彩。”班长自豪地介绍起他这位忠实的战友。
接下来,新兵连的日子被切割成整齐的方块:五点十分的军号,五点二十分的豆腐块,五点四十分的五公里越野。障碍场上迷彩服被汗水腌成深绿,匍匐前进沙砾在牙间咯吱作响时,三角梅始终在视线边缘燃烧。战术考核失利的黄昏,我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几片飘落的花瓣,在汗滴砸出的浅坑里漾开红晕。
驻守在平潭的日子里,三角梅成了流动的坐标:在海防连队的坑道里,它的花瓣从石缝中落下,染红我们褪色的领花;在高山哨所的嘹望塔旁,它的根系与我们埋下的青春誓言共同生长;在迫击炮的靶场上,它用绿叶接住升起的硝烟;在机关食堂边,藤蔓爬上墙壁,把我们的饭菜和军号声都染成了绯色。我们在三角梅花影里读家书,把花瓣夹进日记本中。台风过境那夜,三角梅断枝在暴雨中依然擎着花穗,岩缝里渗出的咸水竟养出更艳的红。
离岛那日,整座军营正举行登陆演习。站在返程的轮渡上,忽见漫山红浪翻涌——似无数年轻的脸庞在风中微笑向我挥手。
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平潭的三角梅,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思念。它不仅仅是一朵朵花,更是我青春岁月的伙伴,是我成长历程的见证者。每当我在生活中遭遇困难和挫折,陷入迷茫和困惑时,我心中那片火红的三角梅,总能唤起我在军营里淬炼出的坚韧与勇敢。
如今我的日记本里,仍夹着几片风干的三角梅,每当翻开,那些与钢枪共同锈蚀又共同闪亮的岁月,在花影中愈发清晰。
2020年12月30日,平潭海峡公铁大桥正式通车。新闻直播中,镜头扫过桥头堡时,满屏的三角梅正与五星红旗交相辉映。
我知道平潭岛上的三角梅,仍在继续书写着新的年轮:它们的枝条已攀上海峡论坛的旗杆,它们的根系正与京台高速的桩基共生,它们的花瓣飘进台湾青年创业园的咖啡杯,将乡愁熬成了春天的味道。那些被咸涩腌渍的青春,终将在某个清晨,化作海峡两岸同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