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暮色初临时,老婆悄悄地告诉我,鸡又下了三只鸡蛋。言毕,眉梢挂着蜜糖般的甜意,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倒像是立了盖世奇功。我忍不住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妻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呆呆的愣了好半天。
半年的时光雕刀,怎就将往日雷厉风行的女子琢成这般模样?记得那年她为了半句粗话,纤手起落间竟然令三千银钱打了水漂。那雪腮凝霜,眸中燃火的模样我依旧历历在目。而今,守着三枚浑圆温热的家鸡蛋,倒似得了稀世珍宝,恨不能敲锣打鼓向四邻报喜。这判若云泥的转变,真叫人恍如隔世。
妻子是温柔的,骨子里浸润着女人宽广与坚韧。廿载江湖漂泊,她左手牵着蹒跚稚子,右手托起生意账簿,将光阴揉碎在晨曦暮霭里。那双本该抚琴弄墨的纤纤玉指,早被岁月浸染出深浅沟壑,却始终不肯沾染半分铅华。唯有北风刮面的时候,才舍得挑些润肤膏脂轻点双颊。她深谙美的真谛——眼波流转的柔情,灶火映红的笑靥,才是锁住良人目光的永世灵药。
记忆溯回至那些披星戴月的年月。那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很难。寅时三刻,万籁俱寂,我们已在灶间点起第一簇炉火。铁磨呜咽着吞吐豆粒,铁锅蒸腾起袅袅白雾。彼时小女尚在襁褓,夜夜需人殷勤照拂。她总是在婴啼初起时轻拍哄睡,待我起身劳作,又悄然披衣相助。
这般连轴转的光景,竟也咬牙撑过了半年时光。
惊变发生在七月某个阴郁的清晨。铅云低垂似要压垮屋脊,连檐下麻雀都噤了声。我们如常支起早点摊,油锅刚泛起细碎气泡,脚下青砖突然簌簌战栗。地底似有千军万马奔袭,卷帘门哗啦乱响,行道树疯狂起伏摇摆状如醉汉。
顷刻间,阳台上、马路边,操场里,所有空旷之地,人群堆积,就像失巢穴的蜜蜂一样,争先乱舞。
地震啦!不知是谁一声惊呼,我猛然想起还在危房中酣睡的妻女。丢下摊子就往回跑。
我们租住的小屋是两间老旧的平房,而且旁边还有一栋五十年代修起的老式的危房,墙壁上的裂口赫然醒目。出门还必须经过大楼幽深的楼道。
当我急黄黄跑进楼道的时候,正碰见她夹着两个孩子,飞速冲了出来。手里还不忘抓着大女儿的衣服。还好,因为早起给我帮忙,虽然一脸张皇,还不至于衣衫不整,只是头发有些散乱,两个女儿,一个穿条裤衩,一个裹条毛毯。
反观墙角花坛,阴影里不知有多少俊男靓女,露着白花花的身子,一脸惊恐。
真想不到,平时柔弱文静的她那会儿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一下夹起了两个孩子,还能飞一样冲出来。
事后,我问起她哪来力气,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晓得刚一反应过来,房子会塌,想也没想便抓起两孩子往外跑,以为离开了这个破房子,这栋破楼就会安全了,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到今天,每每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总要摸着胸口喊后怕。
在她的坚持下,我结束了在市场上无根无叶,风吹日晒雨淋的漂泊生活,钻到了大学里,做起了学生饭。期间,她还学会了生日蛋糕的烤制和裱花技术。大笔的现金也成了她手里的常客。没有了孩子的羁绊,妻子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勤快麻利,风风火火,一个人几乎撑起了食堂的一片天。
岁月是最神奇的雕匠。经年累月与青春学子相伴,她眉目渐染书卷清气;日日侍弄奶油玫瑰,心性也愈发温润如玉。待到女儿展翅高飞时,我们已归隐乡野,开起间贩卖人间烟火的小店。
如今庭院深深,鸡犬相闻。她虽素来不喜活物,却为我馋嘴养了芦花鸡,为防鼠患添了狸花猫,最后连看家护院的黄犬也成了她膝下宠儿。晴耕雨读,牌声笑语,她竟将粗粝日子盘出了包浆,连鸡蛋落筐的脆响,都在她眼底溅起了星辰。
晨昏线在青瓦上流转,当年那个叱咤市井的巾帼,如今会为破晓时的鸡鸣展颜,会因暮色里的炊烟驻足。生活这把重锤,终究将她锻打成最熨帖的模样——既有绕指柔肠,亦存百炼钢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