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收之后,母亲总会第一时间去田野最高处的水田锄地,然后马不停蹄种上土豆。
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分散到各处,种土豆的那块水田在田野的最高处,靠山有一大片芒草,因为地势落差问题,与另一块稻田之间的田埂特别大,大到可以随意蹦跶跑动,最让人欢喜的是大大的田埂边上也有几株芒草,盛开的芒草花伸手可及。
我特别喜欢跟着母亲一起种土豆。秋天浸泡在阳光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不到炎热,反而是山上的大树一直在发号司令,带着树底下的一片芒草一起摇摆,沙沙作响,真是秋风送爽。这时候的芒草花处在盛放期,还有很多含苞待放,没有飘絮,只有香气。而觅得这淡淡的清香,是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的采摘,特别是对含苞待放的芒草花的钟爱,只要遇上,便挑只露出一点点花序的芒草花,小心翼翼拉住芒草杆,在饱满的花苞处,轻轻剥开芒草叶,脆脆嫩嫩的芒草花,就像身穿淡紫纱裙沉睡的少女,安安静静躺在碧绿的床榻上,然后躺在我小小的手心上,软糯鲜嫩,花序上的细绒毛摸着很舒服,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在田野里摘花玩耍,母亲从来都不会干预,偶尔会叮嘱我小心别被芒草割伤手,有时候甚至用锄头把远一点的芒草花勾到田埂边上,让我摘。向花而倾的模样,已然是少女心的具象化,是哦,母亲曾经也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少女。
母亲不喜欢这几株芒草,每年准备种晚稻锄田的时候,母亲总是想方设法除掉这几株芒草,用刀砍,用锄头挖,母亲的双手双脚好像都装上了盔甲,直接用手抓起掉落在水田里粗粗大大的芒草叶,又或者用双脚直接把小一点的芒草叶踩进泥土里,丝毫不惧芒草割伤。有一次,母亲清洗脚上的泥巴,我看到她足跟下一道红红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下已经泛白,那一刻我好像不太喜欢芒草花了。奈何芒草的根盘盘绕绕,又粗又大,一到秋天,那锋利的芒草叶,依然郁郁葱葱立在田头,那迎风而舞的芒草花,在蓝天之下,依然肆意地绽放。芒草年年清理,芒草花年年如约而至,而我则从一个只会在田埂边上摘花玩耍的小婴孩变成了母亲的得力助手。母亲用大锄头锄地成列,我则用小锄头将泥土敲打成小块;母亲站在泥土上打窝,我则拉着箩筐,把箩筐里又丑又蔫又发着短芽的土豆种子放进小窝里;待我放完土豆种子,又立刻拖着粪箕里的稻草灰,一把把洒在小窝旁,而母亲则跟在我后面,用锄头将有种子的小泥窝填平。
历经秋冬的沉淀,田地里的土豆苗从青青绿绿变成焦黄焦黄的样子,土豆成熟了,春节前可以收获了。而靠山的那一片芒草,芒叶呈枯黄,又老又硬。芒草花,已经完全成熟,花朵从原来的暗紫色变成了白色,毛茸茸的一片,在水田底下往上看,悬挂在天空上,非常唯美的样子。我很喜欢用手轻轻拍打花序上毛茸茸的种子,在外力的作用下,白色毛茸茸如棉絮般的小精灵随风而飘,落在哪里就扎根在哪里,母亲又何尝不是呢。母亲的兴奋点不在这些飘飞的种子上,而在又硬又长的穗杆上,母亲指挥我在地里捡土豆,她则只身钻进芒草林里,一条条收集芒草的穗杆,为春节前的大扫除准备扫帚。收集芒草穗杆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干枯的芒草伤人更甚,母亲个子矮,甚至淹没在芒草林里,不管母亲怎么小心,每次母亲的脸和手都有几道割痕。有时候在田里,我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或者一小段时间,没听到母亲动静,我便会变得很焦灼,不停地呼喊母亲,直到母亲应声了又继续捡土豆。有时候,实在不放心,也循着母亲的身影,穿入芒草林,跟在母亲后面,抱着芒草穗杆看着母亲,好像就这样盯着母亲,就很安心。钻出芒草林,母亲看到我脸上带着一点红印的割痕,一脸心痛,我看到母亲手上脸上的割痕,也一脸心痛。傍晚时分,母亲挑起一箩筐的土豆,我扛起一大把的芒草穗杆,母女二人在落日的霞光中又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芒草花为我编织了一个梦幻的童话世界,母亲则用尽她的力量,呵护我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呵护我天真的童年。当我开始心痛母亲,才发现成人的世界不容易,有些美丽只是相对的,有些美丽只可以远观。芒草花开又一年,自从母亲随哥哥出城生活后,我也不曾再到过田野最高处的那片芒草林了。只是当下,身边总有一些文人墨客,在芒草花开的季节里,用图片用文字记录它们装点大自然的美丽,我在欣赏芒草花美丽的同时,总会想起与母亲在村里、田野里、大山里一起走过的日子。
好似有点苦,好像又有点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