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遇见,皆因有缘。一只狗关在别人的笼子里,它就是众多动物中的一个,但它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时,便被赋予了特有的生命意义。我从没有料想自己会领养一只狗,之前,对于将狗当成宠物,我通常会嗤之以鼻,直到“小不点”的出现。“小不点”是只狗,在陪伴我们十三年后,我竟忽略了它的身份。
那是女儿上大一时候,身体抱恙,不得不办理休学手续,回家调养整整一学年。她在家里着急,想领养一只狗做伴。原来,她路过附近一家宠物店,相中了一只刚刚满月的小泰迪。
母亲率先提出反对,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特爱干净,嫌养狗不卫生。妻子也不赞成,她幼时家里养过狗,那年村里成立打狗队上门打狗,那只狗知道这些人是来索命的,便仓皇逃进江边芦苇荡,躲了数天后跑回家,躲在床下不吃不喝绝食而亡。妻子担心女儿返校后无暇照顾小狗,若它流落街头,便辜负了一条鲜活性命。看到女儿每日郁郁寡欢,我暗自焦灼,心想若有小狗陪伴,心情好了,对恢复健康有好处,于是便有了决定。
中午下班去了这家宠物店,站在笼子前,一只棕色小泰迪公犬欢快地蹦跳着,明亮清澈的眼睛满是灵动,站起来向我示好,一喜欢,就买了它,揣在怀里带回家。女儿见我从风衣胸口处取出了小泰迪,高兴坏了,“啊,这么小不点儿!”于是,小泰迪有了自己的名字:小不点。
“小不点”跟着它的小主人一天天长大,熟悉了新环境。小家伙活泼好动,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围着小主人屁颠屁颠地转,笑声回到了客厅空间,女儿的身体也日益好转。
转眼过了一学年,女儿该去上学了,妻子放心不下,向单位里请了长假,准备去宁波陪读一年。这问题就来了,“小不点”怎么安置?母亲态度明确,她年老体衰,带不了狗。我每天忙忙碌碌,归家时间不定,分身乏术。踌躇再三,决定将它送人,恰好妻子单位同事想养一只狗。
送它离开的那晚,它似乎预感到被遗弃的命运,在车里异常安静,情绪低落。送到那户人家后,它彻夜未眠,来回在房间窜动。本以为它过几天就会适应,但这个适应过程超越了新主人的耐心,看到家里门上、墙上满是抓痕,新主人打来了电话:你国庆节回来的时候把“小不点”带回去吧!再这样下去,它不得忧郁症,我也会得。就这样,一个月后它又回到了我们身边。见到女儿,它兴奋地抱住小主人小腿不松开,生怕松开就是永别。
既然被退回,妻子决定带它去宁波。但动物无法登上汽车或列车,进站时就会被拦下。我找到长途车站的朋友,他教我将“小不点”塞进皮包,用衣服遮住,上车后便没人问了。我对它轻声说,你要老老实实听话,在包里面不能闹,主人就带你一道,不然没人管你了。它竖起耳朵,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乖乖钻进皮包。进站时悄无声息,难以置信的是,在长达七个小时车程中,它在妻子脚边不吵不闹,大巴车里没人知晓它的存在。
女儿开学第一天,妻子牵着“小不点”一同下楼,女儿骑着车子远去,“小不点”猛地挣脱绳子,向着小主人的方向一路狂奔,那一刻,它以为又被抛弃,拼尽全力想要追上,跑了很久,不见小主人的身影,沮丧地站在马路边,眼神空洞,失魂落魄。
在宁波陪读的日子里,妻子和“小不点”朝夕相处,一同适应新环境。“小不点”愈发懂事,遇到门外有动静,它便发出警告的吼声;遇到陌生人上门,它更是冲到主人前面,显示出自己的英勇无畏。从那时候起,它与女主人建立了深厚感情,也自觉地担负了保护她和小主人的职责。我常佯装“打骂”妻子和女儿,它总会第一时间冲到我的面前,龇牙咧嘴对我怒吼,引起妻子和女儿一旁偷笑。母亲见状,也让我假装对她动粗,它也是一样护主,这才让母亲心里平衡了。可当妻女“欺负”我时,这家伙竟悠然自得地看热闹,让人哭笑不得。或许它也知道妇女、老人都是弱势,它要站在“公理正义”一边。
“小不点”长大后身材不算小,有十三四斤重,一身棕色卷毛,帅帅的,很神气,在小区里很受待见。母亲本来不喜欢狗,自从“小不点”从宁波回来了,白天在家陪着她,她没人说话的时候就对狗唠叨,也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关心着它的起居饮食,天气好的时候带它下去遛弯,邻居们称她为“小不点奶奶”,母亲自嘲道,在小区里,“小不点”比我有名,我成了狗奶奶了。
“小不点”也有它的烦恼。作为一只公狗,成年后的荷尔蒙激发着它的冲动,每次见到母狗,它便忘乎所以起来,唯有此时,它才对主人的呼唤充耳不闻,伺机追求自己的“性福”。那几段艳遇期间,它魂不守舍,不思饮食,沉浸于恋爱的痴迷中。生而为狗,被人领养,既是幸运,也是无奈。有了家,避免流落街头风餐露宿,遭人伤害,但自由的空间取决于绳子的长度,偶尔挣脱绳索去放纵,短暂的欢愉过后,却是无尽的煎熬。它经常呆坐在阳台边,透过玻璃凝望着小区院落,不知是否在缅怀那几段短暂的“爱情”?
都说泰迪聪明,此言不虚,与它说话,它就竖起耳朵辨识你说话的意思,一般性的指令它都能领会;它还会察言观色,能根据主人的动作预判下一步行动,准确判断是否能出门。它嗅觉出奇灵敏,百米之外便能闻到女主人气息。若它突然狂奔,那一定是女主人下班回来,它会追到车库里,围着电动车欢快打转,然后满心欢喜跟着回家。
对妻子而言,“小不点”是她如影随形的小跟班,洗衣做饭时,它乖巧地守在脚下;午睡时,它安静地趴在旁边;出门时,它紧紧相随。一旦女主人离开视线,它便急躁不安地四处寻找。傍晚时分,它经常溜出房门坐在楼道电梯口,静静等着女主人回家,任谁呼喊都不回,甚至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女主人从电梯走出。
从去年起,妻子每隔一周就要下乡照顾岳母,“小不点”也跟着一道下乡,我开车离开时,它很懂事地目送我远去,不再像往常那般紧紧盯住我的车,生怕被丢下。在它看来,女主人所在之处就是家,它也很快习惯了两地辗转的生活,在乡下,每到周末,它就习惯性地守在门口,等着车子来接女主人和它回城。
不知不觉中,小不点早已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与我们相伴了十三年。每天回家,它总是迎接到门边让我抱它,然后才会安静下来,这也成了我生活中最熟悉的场景模式。时间是个无情物,悄悄让你拥有这一切的时候,也在悄悄改变这一切。不知哪一天开始,它明显衰老了,每天睡觉的时间比活动的时间多,眼睛浑浊,眼角残留着分泌物,稍远点便视物不清。耳朵也不再灵敏,门外敲门声已引不起它的反应。甚至,面对最为喜爱的美食,也变得漫不经心。
去年中秋后,“小不点”的食欲急剧下降,几乎很少进食,每天大量饮水。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发现体内肿块,会诊后排除了手术的可能,连续三天关进笼子里接受吊水治疗。最初从笼子里领回家,到生命的最后几天又回到笼子里,这一去一回,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治疗回家后,它每况愈下,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眼角挂着对主人眷恋泪水,口里渗出淡淡的血水,终于闭上眼睛。
一个鲜活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小不点”最后的时刻,我轻轻抚摸着它,告诉它,如果有来生,一定要记住我们的样子。那一刻,我的眼眶是湿润的。一只狗活了十三年,算是寿终。
秋风萧瑟中,我和妻子将它放入纸箱里,埋在岳父家的田埂边,那是它熟悉的地方。此后的日子里,妻子常说,她耳际时总能隐约回响着“小不点”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