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伟大的道路,这里有众多无私奉献和流血牺牲,具备伟大的一切特征。
——题记
翻越惊悚的二郎山
1999年4月下旬,我跟随驻蓉某汽车部队上川藏线执行年度第二趟运输训练任务,第一次翻越了二郎山。
二郎山,是川藏线从四川盆地进入西藏高原的第一座高山,位于雅安天全与甘孜泸定两市州县交界处,海拔3437米,这个高度在川藏线上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却以其陡峭险峻、道路高危、气候恶劣而闻名于世。
由于地处四川盆地与西藏高原过渡地带,二郎山全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雨雪冰冻天气,浓雾、暴雨、泥石流、滑坡、飞石不断,致使该路段处处险情,步步危机,通行极为困难,断道、翻车亡人事故频发多发,在川藏线一代代汽车兵中广泛流传着“车过二郎山,如进鬼门关,侥幸不翻车,也要冻三天”的说法。
1950年至1954年的4年多时间,十八军10万官兵为修通四川雅安到西藏拉萨长达3000多公里的川藏公路,共有近5000多名官兵付出了宝贵年轻的生命,仅在二郎山路段,平均每公里就牺牲多达7名战士。广为流行的歌曲《歌唱二郎山》,就是对二郎山异常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当年筑路壮举最真实的写照。
因为需要赶在天黑前通过山顶,车队中午在二郎山东侧脚下的新沟兵站只简短组织了午餐,根本来不及休整,各汽车连梯队就开始翻越二郎山了。
二郎山属典型的阴阳山,经常是西侧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东侧却是天空低沉,阴雨绵绵,雾气弥漫,雪线以上的公路到处都有暗冰,车辆前后轮胎挂上防滑链也极容易出现打滑侧翻,险情不断。
盘旋环绕而上的道路如同悬挂在悬崖峭壁上,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路面泥泞不堪,随时都有碎石飞落。在一个个“之”字形连接的山间公路险道上,准载十二吨的运输车实际装载八吨甚至六吨,也只能缓慢攀爬,气喘吁吁,如同蜗牛爬行一般。
二郎山上最危险的路段要算“老虎嘴”,像一张恶虎的血盆大口,坡陡弯急,危机四伏。这一小段路虽只有数十米,但却只有几根原木撘建的便道桥,右边是摇摇欲坠的高大冰柱和急冲而下的一挂瀑布,左边是万丈悬崖深渊,即使是跑过数十上百趟川藏线的老兵,驾车经过这一段路,也都紧张得一身大汗淋漓,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任谁也不敢拿生命开玩笑。
这一段路,刚放单初次上线,或胆怯的驾驶员根本无法驾驶,只有安排干部、老兵骨干来回往返,小心谨慎地驾驶着一台台重载车辆安全通过。
那时候,军地车辆运行在二郎山这段路上,经常发生车毁人亡的悲剧,不幸跌落山涧的车辆各式各样,残骸众多,更是令人心惊胆寒。历年来众多牺牲在这段路上的战友,因当年条件限制大都只能就地安葬在二郎山烈士陵园。
每当车队路过曾有战友牺牲的路段,每台车驾驶员总会自觉地一齐鸣响九声汽笛,向牺牲战友致以最高礼节,表达深切哀思和崇高敬意。当数十上百台汽车的喇叭声持续响起,交汇在一起,回荡在山谷,回响在云霄,仿佛是我们出征的犀利号角,又像是征战恶劣川藏线的宏大誓言。
如果任务条件允许,车队通常都会在战友不幸牺牲的公路边停下来,恭敬地点燃三支香烟,庄重地洒下三杯薄酒,严肃地鸣响三响枪声,用这种简单而独具汽车兵特色的仪式,祭奠战友亡灵。
那些年,各汽车部队在二郎山牺牲的官兵众多,考虑到二郎山段极差的道路、恶劣的气候条件,为避免不必要的车辆安全事故发生,便统一规定各车队根据各自任务及时间,以梯队为单位,自行灵活组织到当地烈士陵园祭拜。
为纪念那些艰苦岁月和牺牲在这座山上的众多筑路部队、汽车部队官兵,军地联合在二郎山隧道东侧洞口外相对平缓的一块空地上,竖起了一尊刻有《歌唱二郎山》词曲的高大石碑,向后来者讲述着那些甘于牺牲、无私奉献的英雄事迹和大无畏革命精神。
狂风暴雪夜过折多山
2018年4月30日,成都平原早已是艳阳高照,春暖花开。青城山的植被绿透了,龙泉山的枇杷也熟透了,郊外踏青赏花的男女老少都穿上了春装,大街小巷爱美的小媳妇大姑娘更是套上了花枝招展的各式短裙薄衫。
这一天傍晚,我们执行进藏运输训练任务东返至新都桥兵站,奉命连夜顶风冒雪翻越折多山。
折多山,又称“川藏第一关”,距离康定城西约30多公里,垭口海拔4298米。“折多”在藏语里表示弯曲的意思,折多山上的公路九曲十八弯,一弯又一弯,来回盘旋环绕就像一个“多”字,难怪当地有句话叫“吓死人的二郎山,翻死人的折多山。”由于地处关内关外交接处,折多山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有时气候很是不同,可能川藏线前后方都是艳阳高照,这里却大雪弥漫。川藏线汽车部队常年西进东返,途经折多山顶遭遇长时间堵塞更是家常便饭。
我伴随分工负责的3营梯队,完成边防应急运输任务及各类训练科目后,从林芝米林各卸货点收拢部队东返至理塘。按运行计划,当天在雅江兵站午餐,小休后赶至新都桥驻站,第二天直接返回雅安驻地(高速公路刚通车至泸定)。
车出理塘兵站,经过环绕县城的道路,还未进入托洛卡拉山隧道,我就接到了基地指挥机构气象部门发出的天气通报,雅江以东昨晚普降大雪,气温已降至0℃以下,剪子湾山四上四下路段、高尔寺山路面积雪下面还压着暗冰,发生侧滑、翻车事故概率极大,风险极高,难以通行,地方车辆驾驶员均已随机就便停靠休息。
中午到达雅江,明显感受到气温骤降,寒彻浸骨,像是在冰窖里行走一样。组织开饭时,三营长亲自带“尖刀车”前出探明路况已返回兵站。下午要通过的路段积雪在日光照耀下已有些融化,但高尔寺山山高坡陡,弯道较多,暗冰积雪,存在很大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安全隐患风险极高。虽然车队上午已平安通过了剪子湾山特别是下山18道拐,但在理塘隧道仍发生了一起车辆事故,听了情况介绍后,我本就悬吊吊(担惊受怕)的心绷得更紧了。
午餐小休后,车队顶风冒雪向新都桥兵站开进。途中虽偶有车辆抛锚、侧滑,但一路有惊无险,晚6时许,所有人车安全顺利抵达新都桥兵站。
我作为收队尾车刚进入兵站大门,便接到基地指挥所上线导调组指令,要求组织一个建制营车队接受风雪夜安全行车风险极限训练,连夜前进至下一站康定,这表明车队在新都桥兵站只能组织晚餐,然后立即出发。
这时天色已晚,狂风刮得更猛,暴雪下得更大,路面上能见度更低。怎么办?
通过兵站电话与留守的在家常委领导简单商议决定后,迅速召集营连主官下达命令,指示营党委立即召开会议定下决心、部署安排,要求一边组织开饭一边发动思想统一认识,扼要讲清事由,重点强调纪律,关键提示夜间风雪道路行车风险及安全预防要点,现场点名各连主官及班排骨干表明决心,亮明态度,坚定信心。
晚饭后,根据前方道路可能出现的各种安全隐患,立即临机重新调整梯队开进序列,调度补充运行管控和驾修力量,再次组织逐一检查每台车辆加固防滑链条,这一系列工作做完,天色更暗了。在风雪弥漫的黑夜中,车队紧张有序地向着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今晚极大可能发生车辆事故甚至流血牺牲的折多山出发了。这一刻,可能全营官兵都才真正深切体会到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和心情。
连续45年安全无事故的“高原模范运输连”打头阵,车队以“夜间、冰雪道路”标准速度行进。
开道车经过每一险要处,特别是完全被积雪覆盖的路段,只能派出副驾人员在前面步行探道,引导车队缓慢开进,车载电台直接给后续车辆发出语音提示。指挥车电台在各梯队频道跳转,声音不断涌来:前方通过村庄,通过便道,通过第N处回头弯,通过长下坡,通过一地方72吨拖挂车滑沟处,通过折多山垭口路碑……某车速过快,某车太靠边,某车距太近,车距太大……某车左前大灯碰毁,某车侧滑,一地方油罐车侧翻……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口技表演现场,好在频道不同,基本能够听出一个大差不离,总体上运行还算顺利,安全风险尚在可控中。
车过折多塘,离目的地不远了,开道车经过采石场、经过便道、经过民房……我带着指挥车作为总收尾,跟在车队最后面,万千谨慎地行驶在冰天雪地里,用灯光指示着后面几台灯光损坏的车辆跟进、跟进,上坡、下坡,左拐、右转……车队像一长串蜗牛在雪地里艰难爬行。
到达目的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视镜,车队几台尾车后面,居然又跟上来数十台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地方车辆。原来是地方驾驶员看到有车队在前面开道,在茫茫雪地里碾压开辟出一条安全行车路线,他们便放心大胆地跟了上来。
当最后一台车进到兵站,我看了看副驾前台安装的车载指挥仪,已是次日凌晨两点了。好在,接受风雪夜极限考验挑战,经过一百多台几百名兄弟的团结协作、连续奋战、艰苦努力,不仅按标准要求完成了暴风雪夜险要路段紧急运输极限训练任务,最重要的是实现了“零亡人”目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大的侥幸,一次小小的胜利。
历高危受寒冻,淬炼意志,磨炼胆魄。这一次亲身经历终生难忘。
穿越“进藏鬼门关”海通沟
曾经常年征战川藏线,那真是一路美景一路危险。特别是跨过巴塘金沙江大桥进入西藏地界,从竹巴笼一直到然乌湖,都是极容易发生塌方、雪崩、洪水、泥石流等重大自然灾害的路段,只不过最严重的地方要数海通沟。
海通沟,位于西藏昌都芒康县境内,过了四川西藏交界的金沙江大桥大约两公里,便进入一条长达八十多公里的高山峡谷路段,这就是闻名交通运输界的国道318公路川藏线“进藏鬼门关”——海通沟了。
高度危险的海通沟最危险的一段路,是从竹巴笼到宗拉山大约四十公里的路程。这一段路在高山峡谷深处蜿蜒盘旋,旁边的金沙江水流湍急,两侧的高山怪石嶙峋。
这里地理条件极为复杂,自然地质变动易发,几乎集成了川藏线所有类型的自然灾害,冬春季有塌方、雪崩,夏秋季有洪涝、泥石流,一年四季全路段都有流沙、飞石。并且由于极为特殊的地形条件,沟内气候多变,雨季降水丰沛,山体滑坡、巨石经常滑落砸断公路、桥梁,堵塞金沙江河道,造成水位急升,形成堰塞湖。特别是这一段路常年大面积塌方,在川藏线汽车兵中它还有另外一个闻之令人色变的名字:“大塌方区”。
受地质水文条件影响,海通沟段道路常年修常年毁坏,交通武警在沟中段位置配置了一个排的兵力,专门负责平时沟内线路的维护特别是应急抢修。
正常气候条件下,组织指挥车队通过海通沟,都严格要求“稳字当头、稳中开进”,尽可能快速通过,以减少伤亡。汽车部队数十年行走这条路线,也形成了一整套管用的做法,比如,临时调整压缩车辆编队,不超过十台车为一组,前后各五台车为一小组,邻近两台车结对互助,车与车、组与组、队与队之间,适当拉大车间距,匀速跟进,无故不得随意停留。再比如,每台车主驾负责紧盯路面,集中精力、小心谨慎驾驶车辆,副驾则负责观察险情,紧盯两旁山坡,如有碎石飞落、山体塌方迹象,及时提醒主驾紧急避险。经过这一段路,每个人都会高度紧张,但分工合作,相互配合,有效避让滑坡、飞石和路基悬空地段,减少了众多行车安全事故发生。
2015年夏季的一天,我带工作组上川藏线进行安全大检查兼敌社民情调查,正值海通沟路段大面积抢修。途经沟内,绝大多数路段都只能在沿江岸便道上行驶。车过武警道班营房,前方一地方载重拖挂车在一缓坡处打滑横侧,导致后续数百台车辆受阻,不能前行。这时临近中午,天空突降暴雨,金沙江水位陡涨,眼看就要漫上便道淹没车辆,一时间危机重重,数百台车辆、数千人员受到安全威胁。
由于工作组单车行进,我只得赶紧带上随车两名干部,冒着滂沱大雨,尽最快速度赶到打滑横侧的拖挂车辆处,动员组织临近车辆驾驶员一起肩顶手推,把打滑横侧的车辆推上坡,调整到道路靠右安全处,立即指挥后续车辆一台台快速驶离沿河岸的低洼便道,尽快脱离险境。
经大家共同努力,所有被堵车辆都脱离了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在川藏线上,在这样前进受阻、后撤无路的极困险境,军民一家,不分彼此,互相配合,团结协作,共度难关的事经常遇到。
2012年7月15日,我随车队东返至芒康,需要赶在暴雨前通过海通沟这一高危路段。正当车队头尾刚刚进入沟内运行,天气骤变,暴雨提前降临,由于沟里十分狭窄的地理空间,十多分钟便暴发了山洪。不到半小时,上百台车就被塌方、泥石流阻断成无数段,车队只能人自为战,车自为战,尽最大努力确保人员、车辆和物资安全。
征战川藏线,遭遇这样的危险是家常便饭。好在我们常年在川藏线上来回奔波,积累了应对各种风险挑战的丰富经验。指挥组迅速收集研判险情,根据安全防范预案,立即组织各中队、小队、各车尽可能选择安全地段分段靠拢,每台车临时停靠点位都派出观察哨,及时观察险情,发现隐患,尽早示警,彼此团结协作,互相救援。第一时间派出小分队,徒步翻山越岭向外界发出信息,寻求外援。
经过一昼夜自救、互救和外援,上百台车、数百名人员、数千吨承载物资,无一受损受伤。
2016年仲夏的一天,我再次随车队通过海通沟。从巴塘出发,刚过金沙江大桥就被堵住了。路上各种车一辆接一辆,又正逢全路段改造施工,便道连接便道,一路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为缓慢。这也让我有了时间仔细观察这条亲历过无数次的“死亡通道”。
深山峡谷里的金沙江海通沟这一段,河道很是狭窄,远看就像一条小溪流,但浑浊不堪的江水流速极快,奔腾穿梭在山谷怪石涧,顺地势落差一路向东,勇往直前。河道里不时有一些巨石,横亘其中,让河水猛地转弯,或者把河水分成几股小道。旁边山体几乎没有什么绿色植被,泥石极不稳定,好像随时都会掉落下来。这么狭窄的河道,只要山洪暴发,或塌方、泥石流阻塞,河水只能向上涌,冲毁河堤两岸,破坏沿岸走势的道路、桥梁。
慢慢悠悠,像蚂蚁搬家一样挪动着前行了大约两个小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不一会儿雨滴越下越密集,路面很快变得泥泞起来,一路走来的弥漫灰尘,这时候没有了踪影,空气变得干净清爽起来。
忽然,阵阵雷声传来,雨滴更大更密集了,而且越下越响,仔细一看,下的是冰雹,砸在车窗玻璃上砰砰作响,豌豆、胡豆一样大小不一的冰雹铺天盖地从天穹砸下来,视线所处极为有限,眼前迷茫一片,只能停车静候。身处如此危险境地,内心不免压抑、凝重,甚至有些恐慌。
由于路段狭窄,几乎没有停靠躲避的地方。冰雹似乎也没有停下的迹象,而且挟裹着疾雨,形成了难得一见的冰雹雨。无奈静候之际,也只能感慨天候无常在川藏线太正常不过了。
冰雹雨持续下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下了,雨也慢慢变小。随车流继续缓慢前行,两旁山坡上已是被薄薄一层冰雪覆盖。不过,向前再走几公里,道路又变得干燥起来,像根本就没有下过雨一样。川藏线真是神奇,仅仅只有刚才海通沟内上空那一片云彩下了一场冰雹雨。今天也真是幸运,才遇上了川藏线如此奇特的自然景观。
一路上有惊无险,海通沟最危险的四十公里路程,竟花去了四个多小时,但总还算是顺利安全地闯过来了。
车队在芒康县城郊暂停小休。远处天空出现了雨后彩虹,七彩长虹层层叠染,像是环环相套的宫阙楼门,靓丽耀眼,令人瞩目神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