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险觉巴山
行走在川藏线上,一路风景如诗如画,一路环境恶劣艰苦,一路高危安全风险。只要是完整走过一趟川藏线,这一路特殊经历,必将留下太多胆战心惊的难忘印象,翻越觉巴山便是其中之一。
过了拉乌山脚下竹卡兵站前的澜沧江大桥,就开始攀爬随处危险的觉巴山了。“生死只在一瞬间”的觉巴山,海拔3911米,在川藏线途经的14座大雪山中算不上最高的,但却是最危险的。
觉巴山地处青藏高原横断山脉的澜沧江、金沙江、怒江三江流域,数万年前的亚欧板块和印度洋板块剧烈撞击,地质运动导致地壳在这里深深下切,加上澜沧江奔腾咆哮的激流千万年冲刷,使得江两岸壁立千仞,成为了川藏线上著名的高险路段,也是我们每趟任务西进东返的必经之地。觉巴山被层层叠叠、刀劈斧削一样的山峰包围着,常年都有浓厚的云雾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车行在觉巴山上,山外有山,峰外有峰,山高谷深的感觉特别明显,也让我们深切感受到70多年前先辈人修筑川藏公路的极度艰难。
相对于折多山的众多“折”,觉巴山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不仅盘山环绕的公路“折”更多弯也更多,而且坡度更陡弯道更急,只有身临其境亲自走过路过,对什么叫惊心动魄,也才会有更深刻更直观的感受。
特别是觉巴山东坡30多公里的川藏线公路,几乎是从澜沧江河谷最低处一直攀爬到山顶,公路在绝壁上螺旋式盘旋向上爬伸,山体植被极度稀少,光秃秃裸露的山体,数百上千丈的落差,公路悬挂在山崖边,像是走在空挂的玻璃栈桥上,那种无依无靠的心理,让人更加惊惧。
2003年在全面整治川藏线之前,觉巴山这一段公路全都是很少量碎石的泥土路面,雨天车辆轮胎装上防滑链也会不断打滑,随时可能掉下万丈深渊的澜沧江里,一旦不幸发生车辆坠崖事故,受特殊自然条件限制,连车辆、尸骨都无法打捞上来,行进异常艰难,充满高危风险。
每次路过,都不由得自然而然产生出九死一生的精神准备。晴天一身灰,特别是重载运输车成梯队通过,前车扬起的灰尘延续数十米,后车只得拉远距离才能看清路面,判断行车形势。
这种情况下,从高远处看,一个梯队扬起的灰尘,沿公路弥漫在觉巴山间,宛如一条巨龙腾云驾雾正临空飞跃,蔚为壮观。可在这其中,又蕴藏了多少汽车兵的艰辛付出。
那时候觉巴山段的公路,没有装护栏也没有设路标,上依千仞绝壁,下临万丈深渊,给人感觉更是到了一段只有用生命才能闯过去的绝地。
每次路过,不要说靠万丈悬崖一侧的驾驶员,我坐在靠山壁一边内侧副驾驶座位上,手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玻璃窗顶上方的扶手,双脚紧紧抓扣地板,心一直紧张地提起、悬着,不能够放平缓。
车爬行至半山腰,经过“教授旅馆”,我穿在训练服、绒衣里的保暖内衣后背处汗湿了;攀爬到五道拐处,内衣内裤都湿透了。我也一度怀疑过是自己经历得不够多,胆量小,与战友们交流才知道,其实他们内心里也都一个“熊”样。
后来陪一心理学专家上川藏线,她说,身处觉巴山这样的险恶环境,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应该会产生这样的惊惧心理。……川藏线整治前的一次经历,让我记忆特别深刻。
那年春节前,我带队陪同北京来的艺术家们开展“走进川藏线,军营大拜年”活动,车队刚过半山腰“五道拐”,临机安排小休20分钟,让艺术家们下车活动一下筋骨,也让从未上过川藏线的他们领略一下祖国大好河山。
10多台越野车组成的小车队沿公路右边靠山体一侧停下来,可这些艺术家们被觉巴山上的远观近景深深吸引住了,拿出长枪短炮就是一阵忙乱拍摄。
但他们实在没有在川藏线生活的经验,大多数人为选择更好角度取景,只顾镜头里的风景,忘记了脚下的万丈深渊,几次跌落险情都被安排紧紧跟随的安全员(由每台车驾驶员兼任)随机化解了,但却让我惊出了一身身冷汗。
不得已,我从训练服上衣口袋摸出口哨猛地吹响,极严肃地把所有人员召集过来,板着脸再次重申出发时强调的安全注意事项,并请慰问团带队领导提出严格要求。好在艺术家们综合素质高,自此直到拉萨再也没有发生一例可能导致伤亡事故的险情。
更惊险的觉巴山,虽没有迫龙天险、通麦天险和怒江天险那般知名,但却是川线上最难攀爬、最费时间、最耗精神的一座山。
站在觉巴山垭口迎风四望,青藏高原的雄伟壮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由得不让人惊诧,叹为观止。
澜沧江水奔腾汹涌的气势让人振奋,觉巴山连续众多的“之”字形路段若隐若现,犹如悬在半空中一挂绳索,又像是揉乱了的一匹彩练,在阳光下显得是那么缥缈玄幻,望而生畏。
那些年数十趟途经觉巴山的惊险、刺激、高危,现在偶尔回想起来,也还是多少有些后怕。
夜行怒江山99道拐
常年在川藏线上西进东返,已记不清具体有多少次经过怒江山99道拐了。
怒江山,地理名称叫业拉山,因山谷中汹涌奔腾、咆哮而过的怒江,又得名“怒江山”。著名的怒江山99道拐,位于西藏昌都市八宿县境内,坡陡路险,弯道众多,人称怒江山“七十二道回头弯”、业拉山“一百零八道拐”,也有跋涉川藏线的驴友数过,这里多达二百三十多处回头弯,是全国著名的“魔鬼公路”。
四月中下旬,我们从林芝南伊沟卸货后组织车队东返至八宿县城,按行进计划当晚住白马兵站。由于气象部门预报当晚将有暴风雪,上线指挥组临时调度,要求赶在天气骤变之前通过怒江山99道拐这一极险路段。
晚饭后车队驶出八宿县城,进入三十多公里长的怒江大峡谷道路。车队沿着怒江岸一路东进,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山壁陡峭,山石耸立,满眼荒野,泥石混杂,车过处不是塌方、泥石流路段,就是滑坡、飞石区。我们在峡谷里穿行,车行数百米便是弯道,弯道连着弯道,随时都处在峰回路转中。
进入峡谷前,我就临时坐上了车队最后一台大车,比指挥车高出不少,但视野也是极为受限,前方道路都是排列整齐、随弯道起伏前行移动的大车顶棚。车过处,每一地都充满危险,每一公里路段都让人惊心动魄,特别是每一台车通过或木质或钢制搭建、仅两车轮间距宽的便桥,让人一路上已很压抑的心,不免更觉凝重。
抵达怒江桥,这是一处70多米长、仅容一车通过的单行桥,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是怒江上唯一一座能够通行大型车辆的桥梁,是连接怒江两岸的重要交通要道,也是重要的战备通道,被称为川藏公路的“咽喉”,显得格外特殊。至今,怒江桥和附近路段仍然属于军事管理区,专门有武警战士驻守防卫,实行严格查验、单边单车放行、限速通过,在桥面和附近两岸都不能停车和拍照。
怒江桥之所以著名,不仅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更在于当年修建的艰难程度、危险系数和付出的巨大牺牲。1953年修筑川藏公路时没有现代科技和大型施工器械,经筑路部队广泛深入考察,集中群众智慧,最终采纳基层官兵建议,创造性采用发射炮弹的方式把钢绳拖到怒江河对岸,才架起了第一座铁架桥,彻底联通起川藏线。1972年在钢架桥旁边被改建成了一座水泥混凝土拱桥,特别值得铭记的是,在修建桥梁时,一名年轻战士不慎跌落掉入正浇筑的混凝土中,囿于当时有限条件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办法抢救,战友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生命永远定格在茫茫雪域高原、奔腾咆哮的江面上的桥墩里。
后来老桥撤除,但时至今日,仍保留了一个桥墩孤傲地耸立在新大桥旁边波涛汹涌的怒江河水中,那傲视天地的雄姿,正是牺牲先烈灵魂安息的纪念丰碑,正是革命前辈不屈服于恶劣大自然的真实写照,更是川藏线这条伟大公路苦难辉煌历史的铁血记载。
2013年,为了通车安全,在原拱桥上采用桥背桥的方式又搭建了一座钢筋水泥桥,我们每次通过都会鸣笛,向怒江桥和当年艰难修桥时牺牲的先烈表达后来者最高礼节的尊崇和纪念。
车队过桥行驶两三公里便开始攀爬怒江山。怒江山99道拐上下不过三十多公里路程,但落差竟高达三千多米,大多一百八十度以上连续回头弯,呈现出无数个“之”字形连绵不断。
在如此艰难条件下,怒江山半腰的山洼平缓处,竟然还珍藏着两个藏族小村庄。在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生存资料极度贫乏、生产生活条件极差的地方,依然还有勤劳的藏族居民在顽强开垦、养殖,几畦青稞苗,散落分布的藏式农舍,沿盘旋而上的公路生长着一些粗壮大树,将这一道道山弯装点得格外青靓,更加吸人眼球,和怒江大桥一起成为了318国道上神秘的“打卡地”之一。
组织数十上百台运输车队在怒江山段弯道上行驶,无论西进东返、上线下线,出发前指挥组和各营连都要重申强化车队运行管控特殊规定,严格“三车编组”“前后监控”“邻车互控”等铁律,要求每一名驾驶员牢记弯道行车减速、靠右行、随时准备把车停“三件事”、“下让上”“会车不靠边”等纪律制度,从一步一动严起,从点滴养成抓起,从细枝末节做起,确保人人、时时、处处最大程度管控风险,全程科学防范隐患,全力杜绝行车安全事故。
在这一段路上驾驶,即使我们早已习惯翻山越岭,跨急流过险滩,经历过觉巴山的惊心动魄和帕龙天险的九死一生,但哪怕是二三十年驾龄、跑过数十上百趟川藏线的老驾驶员也都不敢大意,如临大敌,全神贯注,万般小心谨慎,毕竟大家都亲历过血淋淋的惨痛教训,并且深知,国家装备就在手中,自己生命就在脚下,千万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因为每一道拐都是一处鬼门关,稍有不慎,就会飞落坠入脚下的怒江大峡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爬行到山顶观景台处,停车等待后续车队。向来时的一路弯弯拐拐俯瞰,这一段悬崖盘山公路,拐弯多,密度高,蜿蜒盘旋,更像是一条巨龙,正欲腾空起飞。特别是我们夜间行车,从山脚到山顶,一个纵队的车灯几乎铺满了怒江山所有的弯道,移动着,闪耀着,照亮了道路,点亮了夜空,呈现出一道平常难得一见的风景线。
随车队的新闻干事赶紧放飞手中的无人机,不断地调试,抓紧选择最佳角度,拍摄怒江山99道拐更精彩的夜间景象奇观。
一道道拐,就是一弯弯风景,但行车更为艰险,危机四伏。人生道路曲折旖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穿越怒江大峡谷
在川藏线上多次穿越怒江大峡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每一趟随车队西进踏上川藏线,从沿途最高的邦达兵站出发,在草原上行驶大约十多公里,便到了海拔4618米的怒江山(又称业拉山)山脊垭口。
在怒江山垭口观景平台的山体墙上,书写着“怒江山72道拐”7个鲜红色大字,旁边一块深蓝底色广告牌上有公路武警第四支队的宣传标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流血牺牲,保通川藏天堑,锻造交通铁军”。
站在垭口观景平台眺望,公路界著名的“怒江山99道拐”(又称“怒江山72道拐”“怒江山108道拐”,据有驴友仔细逐一数过,实际多达130多个回头弯)就在眼前,川藏公路在这里呈现出无数个“Z”字形交互连接,依山傍势盘旋环绕,令人心惊胆颤、望而生畏,也正因此这段环山公路被称为“川藏线上第一天险”。
无论是当年修筑这段危险度极高的公路,还是70年来汽车部队往返途经这里,发生的车辆事故众多,牺牲的官兵无数,这段盘山公路又被叫着“魔鬼公路”“死亡路段”。
车队万般小心谨慎地驶下“怒江山99道拐”,仅30余公里的道路高差陡降2000多米,就到达了山谷最低处海拔仅有2600多米的怒江大桥。
怒江大桥长约70余米,一桥飞架东西,横跨怒江两岸,地形极为险要,是川藏线上的“咽喉”要道险关,也是318国道川藏公路南线的唯一通道。
眼前的怒江大桥显得极为普通,朴实无华,但却有一段令人感动、让人尊崇的历史。1950年到1954年,西南军区所属十八军奉命一边进军西藏,一边修建川藏公路,怒江大桥便是筑路中遇到的最为艰险、难度系数最大的工程之一。
据查证资料,怒江大桥1954年底建成时,担负修桥任务的一个建制排30多名官兵除1人外,全部壮烈牺牲。
数十年来,每当汽车部队通过大桥,每个驾驶员战士们都会自觉鸣响汽笛,用汽车兵自己独特的方式向先烈前辈们致以哀悼,带着崇高使命、崇敬心情奔向目标终点站,去执行同样艰难万险的任务。
车队通过武警部队守护的怒江大桥,便到达了西岸,这时候就完全进入闻名于世的怒江大峡谷深处了。
怒江大峡谷长约600公里,比号称世界第二的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短约50公里,但其高差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500多米,是世界第三大峡谷。
大峡谷东面是碧罗雪山(即怒山),海拔约5500米,西面是高黎贡山,海拔约5000米。在西藏高原,在横断山脉核心地区,这两座山都不算太高,但因其与峡谷高差多达数千米,显得格外突兀。
川藏公路沿怒江西岸随自然地形地势俢建,高低错落,跌宕起伏,视野十分狭窄。
两岸峰峦高耸,石壁垂直,刀劈斧削,悬崖崚嶒,陡峭险峻,当地人描述为“岩羊无路走,猴子也发愁”。
公路旁的怒江水面并不宽,从十几米到数十米上百米不等,但江水湍急,打着旋涡,波涛轰鸣,在大山深壑沟谷间奔腾流淌,冲刷回荡,咆哮声震天响。
崎岖的川藏公路在峡谷中随江岸走势蜿蜒盘旋,沿着怒江左岸向西曲折延伸。虽说是318国道,但地质条件极差,地理环境恶劣,路况极其险峻复杂。
每次行进在怒江大峡谷里,间或有阳光从峰峦叠嶂间斜照下来,总让人感觉原本有些单调乏味的阴暗天候,因了不时透射的光影色彩变幻,显得明朗了许多。
汽车部队数十年在川藏线西进东返,早就探索积累了在高危道路行车经验,特别是每逢弯道必做“减速,呜笛,靠右行,随时准备把车停”四件事,目的就是向根本看不见的对面来车发出警醒提示,确保最大限度避免相互发生车辆碰撞严重事故。
车队平稳有序地行驶在怒江大峡谷中,为预防飞石、便于会车,通常都会组织指挥拉大各梯队、中队、小队和前后车间距离。
偶遇地势较高路段,透过挡风玻璃向前望去,随着公路峰回路转,数十上百台车辆鱼贯前行,像一条绿色长龙沿着怒江岸匍匐移动,盘旋前行。
车过“一线天”“老虎嘴”,道路在坚硬的崖壁上向内凹凿而成,狭窄到了极致,如果有兴趣把手伸出车窗外,几乎就可以触摸到近在咫尺的山崖石壁。
过怒江大桥后,车队在峡谷里穿行大约三十余公里,江水变得逐渐平缓安静,视野也开阔起来,水面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碧绿如蓝,透澈见底。到这里,距离运行计划中的下一个休整点八宿县城郊的白马兵站,也就只有不到十公里路程了。
怒江两岸,逐渐低落的山体岩石呈现出暗红偏褐色,变得更加粗犷雄浑,古朴奇幻,仿佛进入了远古时代原始岩画世界一般,瑰丽多彩,神秘斑斓,充满了人类纪元前历史的厚重感。
车队行进在怒江大峡谷中,两岸山体光秃秃的,没有生长什么植被,缺少茂盛翠绿,更没有山清水秀的风韵。
每次途经这一高危险路段,置身其间,都感觉仿佛洄溯到了太古洪荒年代,似乎有一股原始遒劲的强盛生命力蕴藏其中,特别是那汹涌咆哮冲刷着两岸岩石的怒江水流,更是平添了一股势不可阻挡的威猛气势。
全长数百公里的怒江大峡谷分布在滇藏两省区,川藏线这一段仅有四十余公里,但有了这样一条野性十足的大江陪伴我们走过这一段路,虽说感觉有些苦涩浑朴甚至苍凉荒芜,但也让艰辛高危的行程多了一分肃穆与庄重。
绕过一道绝壁山崖急转弯,眼前出现一片开阔青稞麦地,五颜六色的经幡随风飘舞,车队从此便离开怒江大峡谷,也离开了大气磅礴的怒江,驶向自己一路向西的目的地。
数十次西进东返,每一趟上线下线,来回穿越同时具备“惊、奇、俊、险”等众多特点的怒江大峡谷,在川藏线上那段军旅岁月留下的所有记忆中,显然是最为独特的,也是唯一的。
离开川藏线好些年了,仍不时想起这条雄浑大江,粗犷、质朴、纯粹,早已如同血液般融进了我以后生命的河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