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生顶替父亲入厂工作十余年了,但仍住在单身楼上。
不知什么原因,他多少有点儿不合群,看不出一星领导阶级应有的霸气和正义的风范。常年一身皱皱巴巴的工作服和一张冷峻的鞋拔子脸有点儿拒人千里的感觉。
刘利生总有睡不完的瞌睡。依了段长的话说,是做梦娶媳妇。大概也未必全错,特别是像他这样年长而鳏居的人。
虽然,人总不能老有好事。按了老人们说的是有福就有祸。美梦醒来后,仍需揉了眼睛去上班。
“刘利生,这一次漂亮不?还没度完蜜月,咋舍得来上班!看看,你这月有几次不迟到。”刘利生无心去看考勤图,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傻傻的笑了。段长照例没有笑。
刘利生便是笑,段长便是不笑,宛若约定俗成。月底,刘利生领工资时,工资袋里鼓囊囊的,有点好奇:“不可能有这么多工资吧?”刘利生不免狐疑。急急地打开一看,除了一百六十四元工资外,例外的多了一张四叠的信函,仔细一看,像是通知,纸下角还有一方红的通圆的印。
刘利生细瞅了半天,只认识开首的“刘利生”三个字,比他画的漂亮多了。财务室人多不好问,他便满腹狐疑的踱回单身楼,找到隔壁戴了眼镜的秀才刘玉伶。
刘利生终于敛起笑,瞬即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留厂查看一年?呸!狗日的!一个光棍汉也不放过!拿的你家的钱!”他争红了脸,直愣愣的将一双老鼠眼睁到极限,向了门口,美美的吐了一口浓痰,毒毒的点了三下头,咬牙切齿中蹦出三个字:“走着瞧!”
他人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刘利生照常走路,但终究不敢正眼瞧段长。为了尊严,不,浑直说是为了工作,迟到的次数少多了。遗憾的是他仍然预感不妙!宛如段长就没真心放过他。翻看签名簿时,总是在他的名下点的数。虽然不再讽刺,但让人发怵的是段长那诡谲的比讽刺更难受的笑。
段长每次看了他,最后向下撇了嘴角,从鼻孔中排出一股不大不小的气。刘利生越来越不习惯于段长的笑。这天中午,又远远地看到段长对他毒毒的点了一下头。瞬即宛如浑身爬满毛毛虫,奇痒无比,心中不觉燃起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从食堂回到宿舍,丝毫没有食欲。他将屁股担在床沿上,冷冷地盯着没了热气的土豆丝和馒头,肚子渐渐地鼓了起来。气越胀越多,随即脸色铁青,鼻孔向天撅了浓浓的出气。结末,蕴积了十分的仇恨,捞起碗来重重的摔在地上。大铁碗骨碌碌滚了几个圈,最后落在墙角停下,土豆丝撒了一地。“狗日的!不让我吃饭,看我砸了你的锅!做梦,做梦咋了?做梦又没把你老婆搂在怀里。”“看你那贼老婆的样儿,肥的像猪一样,配我搂在怀里?我呸!”这是刘利生第一次咒骂别人老婆,也是最后一次。
刘利生浑直是豁出去了,便计划着去砸锅,段长家的锅。刘利生在楼下捡了一块烂砖头,隐秘起见,用布兜包了。拿在手上比划了几下,似觉还顺手,便有点得意,脸上露出久违的淫笑。地下转了几圈,仍觉不十分解恨,便径直跑到厕所,将砖头涂上稀的泛黄的大便。总归是臭,便找了块塑料包了装到布兜内,终于算是满意了,自许的点点头。
为了蓄养精神,美美的睡了个午觉。段长家的楼在厂长楼后面,距单身楼有一段较长的距离。刘利生转到楼下,正值下班,上楼的人很多。大概是做贼心虚,刘利生感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看他,不觉忐忑不安起来。“他们怎么知道的?不然,为什么都看我?神色也不对。”一边想一边又看了眼布兜,稳稳地还在。
“刘利生!”
“嗯!嗯!”刘利生险些将心跳出来,血一股脑涌到了脸上,溜溜的闪了瞀乱的眼睛。“到!”可能是习惯性点名报数,刘利生不觉大声报到。旋即有点儿慌乱。
“有事么?上家里去坐坐!”
“不!不!不!不了!我在这儿等人。”
段长仍是笑,转身上了楼。
“妈的!狗屁胆!”刘利生慌乱中在自己的大腿上照实拧了一把,咬了牙狠狠地诅咒到。刘利生很失落,宛如身边集中了无数双笑的眼睛,又宛如千万只炽热的冷箭射向他,盯得他发怵。
他便泄了气,失魂落魄的耷拉着脑袋走回来的路。回到宿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瘫软。便紧靠了门,闭目养神。心乱的紧,又在地下来回踱步。锅还是要砸的!先砸段长家的。以后,老子豁出去了,谁笑就砸谁家的!再次打定了主意,似觉胜利了一回,心下自然宽慰了许多。立誓后,心仍是虚。刘利生扫视了一圈房间,发现过大年时祭过灶神的空酒瓶,顿时来了精神。先壮一壮胆!对!壮胆!酒壮怂人胆!刘利生一阵狂喜,脸上洋溢了万分喜悦。
从枕头下捞出四块钱来,吹着口哨到楼下麻脸老太太小卖部换了一瓶酒。回到宿舍,又觉得胜利了一回,毒毒的点了点头:“狗日的!有你好受的!我让你笑,好好的笑!”拧开酒瓶,直接口对了口。七八两酒下肚,重新拿出布兜想去砸锅。谁知转了几个圈,酒劲直往上涌,奇怪的是身子也开始飘忽起来,最后飘落在床上。恍惚驾了云,飞向一片湛蓝的海洋。飞呀飞,终于在一棵大桂树下停住了。因身子灼热得紧,便依附了桂树休息。自觉乱云飞渡,奇珍异兽时隐时现,令人眼花缭乱。突然,一只雪白的玉兔窜了过去,刘利生吓了一大跳。
“哟!刘郎呀!你让我好等呀!月宫一别近四十年,何其薄幸乃尔?”一幕若虚若幻的白雾退去后,从桂树后面袅袅的闪出一个亭亭玉立、广袖长裙的玉人来。含情脉脉,笑容可掬。刘利生受宠若惊,支棱起身子来,激动得浑身打颤。细眺那玉人,似曾相识又未曾相识。但热血沸腾,顾不了许多,踉踉跄跄站起来,激动地语无伦次。
“我、我、我也好等!宝、宝,心、心肝,快、快、快来!”刘利生迫不及待,一个箭步近前直接揽了女人的腰身,抱起来美美的亲了一嘴。好甜哟!又咂了咂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便缓缓地将女人放在树下,帮助其宽衣解带。“美人!怎么这么白?玉做的吗?”刘利生便用手通通的摸了一遍,宛如处子,方乃光洁无毛。又宛如如烟的柳絮,棉的让人感觉不到存在。闭着眼通通的嗅了一遍,桂香扑鼻,令人头昏目眩。女人只是淡淡的笑,并不出声。一片白云铺在身下,绵软舒适。拿什么枕呢?刘利生摸遍全身,讫无长物。最后摸出了布兜,自思:虽是硬了点儿,但总比没强,勉强可用。便将布兜垫在女人头下,并急急地俯下身去。
突然,玉兔再次跳过,女人瞬即不见。刘利生莫名其妙,只能悻悻的蜷起身来。玉兔又次跳过,女人又回到他的面前。刘利生重新揽起放在树下,垫好布兜,再次俯下身去。玉兔跳过,女人又不见了。如此再三,刘利生不免伤心起来,应了揪心,几滴眼泪夺眶而出。
“美人,不、不、不要这样!可怜可怜我吧!”刘利生一边哽咽一边乞乞的伸出手去。女人终究没能让刘利生如愿以偿,笑盈盈的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玉兔窜出,女人便屈身掬了小兔,驾了朵五彩的云冉冉的去了。
刘利生终不死心,抚了伤心踉踉跄跄地朝女人消失的方向追去。“啊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逗留!还不快快离去!”在一座金雕玉琢的排厦式大门的外面,刘利生被一个高大无比的全副盔甲的手握鎏金锤的凶神挡住了去路。仗着酒劲和荷尔蒙的刺激,刘利生并未感到害怕,乘机从那凶神的胯下往里溜。
“嘭!”一声巨响,但见两扇玉的门瞬即合在一起,将刘利生碰出老远。一切都无望了,刘利生只能望洋兴叹。眼泪哭干了,身子也倦了,便自个儿枕着布兜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头上长了个拳大的包,可能是床上跌落造成的。刘利生终于没去砸锅,但慢慢的留心起酒来了。最先一天抿几口,飘飘欲仙,身上多了几许轻松感。渐渐地酒量伴随着酒瘾益日大了起来,一顿能喝七八两,拾回了许多自信,平添了炫耀的资本。
于是,身边常常凑了一帮人——一帮同样有酒瘾的人。当然,酒资常由刘利生支付。这对于刘利生来说算不了什么,起码,小卖部的麻脸老太太处可以赊欠。自从与酒为友,刘利生浑是高兴。特别是上次让酒坛子李生白开了现场会后,便感到无比荣耀,终于有了让人佩服的地方。
“酒是假的么!酒是老虎狮子喝的。你们,你们也配做酒仙!”刘利生摇摇晃晃的立起身来,边打酒嗝边在横七竖八的酒友头上逐个摸了一遍,宣告胜利。
结末,他也悠悠的倒了下去,与酒友们共唱鼾声交响曲。确实,酒起码给刘利生带来两个方面的明显变化,一是他终于有了在人前挺胸的机会,那怕是短暂的。为了捕捉这种机会,他变得大方起来。“走吧!走!我请客。”
工作之余,剩下的就是呼朋唤友。二是为了酒资他必须按时去上班。
“变了!浑是变了!”段长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怕开除!”对了仍是笑的段长,刘利生总是冷不丁的冒一句。
当然,更让他高兴的仍然在女人以及有关女人的事上。酒过三巡,酒友们便话锋一转,进入嘴皮子上饶有兴致的说黄工作。“我睡过仙女!”刘利生时或插上一句,并献了一脸神秘的笑。可能是酒喝高了,没人关注他的话并刨根问底,这仙女的美梦和光洁无毛的美好便只有他一人独享。这独享终于被李生白打破。“神仙爱凡人?”
七夕晚会,当刘利生再次提起仙女的事后,李生白直对了得意洋洋的刘利生。
“嗳!不知道吧!通是玉的,连下边都是。”刘利生纯是陶醉了,抑制不住喜悦不免摇头晃脑起来。
“真有你的!”李生白歪斜着身子,悠悠的竖起大拇指。
当然,戴了金丝眼镜的李生白是酒友中唯一上过高中的人,认为荒诞不经,把这事儿根本没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散播开去,知道的人自然有限。喝酒成了刘利生重要的生活组成,特别是晚上。
每月发工资,便跑到楼下小卖部,将一叠人民币交给那一脸笑容可掬的麻脸老太太,再从老太太手中接过酒。
老太太浑是高兴,一边抿着唾沫数钱,一边打着客气:“急什么!钱过几天也行,都是自己人。”
这天,恰逢中秋。天气特别好,好的就像刘利生的心情。晚上,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中天,向人间撒了一地银辉,天地一色,连楼偏那棵老榆树也被显显的影写在楼面上,枝叶清晰可辨。
刘利生的心情也难得的舒畅,第一次拿了三十元全奖,洋洋得意中计划好好祝贺一下。破例买了二斤猪头肉、二斤杂碎、一斤花生。酒也升格了,从三曲上升到二曲。丰盛的酒宴上,女人照例是谈了。唯一不同的是一张张酒肉味的嘴里向刘利生恭维了许多中听的话,并起身为刘利生敬酒。刘利生自然十分享用,有点众星捧月的感觉。
推杯换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酒瓶子放倒了七八个。“喝!喝!谁不喝谁孙子!”刘利生勉强支起身来,拿了剩余的半瓶酒在众人面前晃了一过。可惜的是再也无人抬头、无人与他较量了。“废物!通是废物!”他便有些失落。稀释酒精,喝了许多水,自觉小腹有点胀。于是,强提了沉重的眼皮扶了墙跌跌撞撞的去小解。酒随着饱嗝直往上涌,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了。他便蒙蒙昏昏的用头抵开厕所门撞了进去。不知怎的,他竟拉开了一扇紧闭的小隔门,因用力过猛,门扇重重地扣在脑门上。
一个机灵,蓦的睁开了眼睛。哇!小玉人!刘利生顾不了疼痛,陡然来了精神。“美人!你让我好等呀!”便熟练地欠身伸手去揽。“流氓!”一个女人半扒拉着裤子冲出来,一头撞到刘利生,惊呼着破门而出。刘利生被撞得仰面朝天,但他并不省的痛,扶了窗棂站了起来。“桂树!大桂树!屁股,白屁股!”刘利生似乎又勾连上了原先的美梦,抖抖的攀上窗棂,跨进那桂树的洞天。突然,他觉得不像前次的漂浮的飞,宛如破了云的下坠,耳边呼呼生风。
最后,落在灰沉沉的海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刘利生去了,人们在谈论了一阵子后也就淡了。每每提及的就只有麻脸老太太了,此后便不再向人赊酒:“刘利生还欠我整整一个月酒钱呢,短命的去了,让我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