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扫的风俗由来已久。
在我的家乡,清明这天,人们通常会携带酒食果品、纸钱等物品到墓地,将食物供祭在亲人墓前,再将纸钱焚化,为坟墓培上新土,然后行叩头礼或鞠躬礼,表达对逝者的思念和敬意。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相信不同地区的清明祭扫仪式一定不同,即便是一个村的,不同的人家也许也有不同的仪式传承。这样严肃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互相打听,所以各家按着各家的规矩行事,渐渐地成为执拗的坚守。
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去祖坟祭扫。那是一片好大的坟地,多数没有墓碑,每个坟头都差不多。父亲为我一一介绍坟丘的归属,哪个是太爷爷太奶奶的,哪个是爷爷奶奶的,哪个是二爷爷二奶奶的……位置自上而下,树状排列,越来越宽,我惊讶他是参照什么来辨认自家的坟。我看着那些已经不那么明显隆起的坟丘,努力想记住那些位置,但是我无法将几乎没什么区别的坟茔和我从未谋面的亲人联系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几座不起眼的布满杂草的坟包。
父亲按照祭扫的程序,一步一步完成了这个仪式,我也第一次知道所谓上坟是干什么。当父亲把钱垛(纸钱)一张张点燃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在小炕桌上用钱垛板子刷上墨汁在草纸上印钱垛的情境。那时候,家家都是那样印刷纸钱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钱垛板子在一个村庄的各户人家来回流转。印好的钱垛还要叠,据说只有这样,钱到了阴间才能花。这个活实在有点折纸般的趣味,看得我手痒痒,也想去叠一叠。我看过很多次,自信可以比父亲折得更好。可是这个请求被母亲拒绝了,她说女人叠的钱在阴间花不了。所以,这印钱垛,叠钱垛的事便只能由父亲或是大哥二哥来做。母亲说得笃定,我不得不信,总不能让祖先们得不到钱花吧。
后来上学了,渐渐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阴间,没有什么鬼,没有亲人等着花男人们印好叠好的纸钱。我把这清明祭扫都归结为迷信,归结为封建糟粕。
可是,母亲去世了。
突然就觉得母亲住在地下,突然就开始想象阴间,想象鬼,想象母亲的衣食住行。我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根据种种征兆明明知道前面是北方,却是说服不了自己的感觉,一定要认为是南方。
按照当地的老规矩,人死后的前三年属于新鬼,新鬼与亲人交接的日子在清明的前一天。这个规矩仿佛有魔力,拘着我的大脑,不敢出一点差池。生怕晚了一天就失去了这难得的与母亲交接的时辰,我和母亲就必定会懊恼和失落伤心,必定会羡慕那些找到亲人的。我认真遵守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说法,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就永失与母亲的相见。
每次去祭扫的时候,我必带足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很多很多,各种形式,各种面值的纸钱。想象她在那边也要买屋置地,人情往来。(好在这时候,纸钱不用自己印自己叠了,对是男人还是女人来沾染都没有太多的忌讳了。)先焚香,据说这是通知故去的亲人前来相见,我不敢怠慢。在四月呼呼的风中,我一次次打着火机,生怕通知不到母亲。接着又拿出祭品一一摆好,然后烧纸钱和其他所谓生活必须的物品,轻唤母亲来收。我想象对面有个透明的母亲,看着我做这一切。我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讲家里的一切。纸烧得差不多了,再起身将一些食物掰碎撒在她的坟头,(只因为听人说,摆在祭台上的是请客的,撒在坟头的才是自己吃的。)最后向她磕头行礼告别。东风刮过树梢,发出咻咻的响声,像是母亲的回应。
后来,政府提倡文明祭扫,鲜花祭奠。我竟一时难以接受——没有焚香,怎么通知母亲相见?不烧纸,她怎么收到?没有钱,她在那边怎么生活?
以前我什么都不信,谁知道母亲没了,我竟都愿意信了。
我的心在我编织的阴间和文明祭扫之间撕扯。努力劝说自己,让迷失方向的我认清事实。
清明节这一天,奔波在路上的都是怀揣着思念归乡祭扫的游子。有多少人在路上已经泣不成声。野外停着各形各色的车子,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家家坟前摆满祭品。一座坟,一条根,散落各地的子孙后代们在这一天聚在一起,追思先人,回忆往事。年轻人们多数离开故地,在外讨生活,等到清明祭扫回来,总会有乡亲们紧盯着看上一看,试图从后辈的面容上认出他的先祖,然后按捺不住地上前唏嘘一番,再恋恋不舍地告别。由此又牵扯出双方多少久远的记忆。
清明节又到了,我与母亲又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