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农历甲辰年腊月二十三日——北方小年的那一天晚上六点半左右去世的,这位一生勤劳善良恬淡隐忍的农村妇女,最终还是舍弃了与她厮守了70年的丈夫、无限敬重并孝敬她的儿女安详地走了,离开了她眷恋与不舍的充满温情的人世间。
丧母之痛,哀莫大焉。伤痛欲绝泪已尽,草木含悲声仍无。午夜过后,年已九旬又三的父亲一一把我们拉起,说“你们的娘走了,这几年让你们花钱又受累,我也很累;她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你们也解脱了。”话虽这么说,但从父亲的表情看,他是强忍着过度的悲伤与依恋,默默把所有的情绪和眼泪咽在心里,为的是不在儿女面前表露出来罢了。母亲出殡那日,她的所有孙男嫡女及所有至亲儿孙个个肝肠寸断,甚者昏厥,我的叔叔婶婶也是伤痛得难以自持,就连前来帮忙和乡亲们都默默地流泪,让我的母亲尽享哀荣。父亲却一滴泪也没流,只是神色黯然局促不安地这屋坐坐,那屋看看,一会儿站在房檐下,一会儿坐在灵堂前。我知道,父亲也许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母亲说,她就这样走了,走出了他的视野,也走出来他的生活。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农村形成了一种陋习,就是出席丧葬活动期间尤其是送殡回来都要置办酒席,这本无可厚非。为前来帮忙处理丧事以及远道而来的亲朋友好置备酒饭也理所当然,关键是那些称得上至亲的有时还会喝得烂醉,儿孙们尤其是儿子们还要陪酒以表真诚的谢意。母亲出殡回来,父亲就告诉我们不要喝酒,包括我的叔叔,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丧事是不允许把酒言欢的,尤其是自己的子女。我们就乖顺地陪他吃饭,饭菜虽丰盛,父亲却吃得很少,恐怕连平时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其实我们也没有食欲,毕竟自己的亲生母亲永久地离开了我们。人常说没有了父亲就没有了天,没有了母亲就没有了家。父亲在,家也在,可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掀开门帘却无法再喊一声“娘”了。
饭吃不下,只得喝水。父亲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们说。父亲平时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尤其是在儿女们面前,似乎儿女们的每一步成长、每一点进步都是他的功劳,这的确是他的骄傲,包括孙子们的成长进步和所从事的工作,都包含着他的心血。这次,却意外地说起他的人生往事,既没有我母亲病逝的内容,也与我们的成长生活无关。
父亲出生在军阀混战的黑暗社会,到了上学的年龄又遇上日本铁蹄践踏我中华大地,从此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只有跟着爷爷在硝烟弥漫的田野里辛勤劳作,借以维持不聊生时聊生,难度日时勉强度日。后来有了两个弟弟,爷爷也渐入老年,他又承担起养家糊口并供养弟弟们上学的责任。后来大弟弟因病夭折,全家读书成才的希望就放在我现在唯一的叔叔身上。叔叔读书非常用功,在同时期的学生中那绝对是“学霸”级的佼佼者,可后来因为家境困难,实在供养不起,叔叔就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去了。叔叔复员后国家要安排工作,恰逢爷爷去世,奶奶便要求叔叔回来,帮父亲共同撑起这个家。叔叔复员后回到家,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父亲又千淘万漉、东拼西凑,求爷爷告奶奶为叔叔盖起了新房,迎娶了我的婶婶。而他和我的母亲还有奶奶仍住在原来破旧低矮且异常狭窄的老房子里。父亲说,他是哥哥,这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抗美援朝期间,他第一个在乡里报了名,还动员我叔叔报名参战,当乡里的领导们了解到家里的情况以及村里的状况后,就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父亲说,家要经营好,国家更要保卫好,这是青年的责任,也是义务。
如今,叔叔也到了耳背的年龄,比父亲小9岁,他看着父亲讲述的口型,仿佛能辨识出父亲谈话的内容。偶尔也插两句嘴,以证明父亲述说的真实性。他还补充道,我父亲在他小时候带他去洼地里打草,父亲总是把草筐踩了又菜,装了又装,把个柳条筐装盛得塞不下一根草,然后找一根粗木棍一头挑着草筐,一头挑着叔叔,艰难地行走十几里路,那时候父亲才十几岁啊。他还说,母亲婚后也常到几里地以外的学校去接他放学,用独轮小车推着他,还偷偷把从娘家带回给姐姐哥哥吃的零嘴给他。说着,他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他们还常惹我嫂子生气,我真不该啊!”看着抽噎不止、老泪纵横的叔叔,我们也禁不住掩面抽泣起来。
父亲和叔叔的感情那是天底下最纯粹、最真诚的兄弟情义,起码我们都这么认为。因为叔叔这些年来虽偶尔与我母亲吵吵闹闹,但对于他的哥哥绝对没有顶过一句嘴,这对于有着漫长80多年柴米油盐的家庭成员来说恐怕是极为罕见的,至少我从没有听说过,除了他老哥儿俩。
六弟问我:“咱爹和咱叔这个时候说这些干啥?”
“这是咱爹的软肋。”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啥软肋?”
“娘走了。爹的岁数也这么高了。他是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像他们一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