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寅虎子的,是我们同一个门楼的人,老鹰鼻嫡亲的叔叔。老鹰鼻大号传濂,鼻子像老鹰嘴,这外号倒是一直流传在世。而寅虎子因为没有上谱册,就没有留下名字,他在游击队的大名到底叫什么,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寅虎子生于1914农历甲寅虎年,比我小个四五岁,一家六口人,屋里穷得全家人凑起来都没有三条唐裙、三条短裤,六件衣裳都不够。唐裙是男人着的布裙,省布料。他在四兄弟里排行老三,老鹰鼻的爸爸排行老大。现在老鹰鼻的叔叔、老四过哆子还在世,你都认得的,在你家隔壁的隔壁住,都六十五六了。
寅虎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小时就被送去长江村,给地主、池江乡民团团长郭德清家里看牛,长大后到这郭财主家打长工,饱受生活磨难。听老辈讲,寅虎子八岁时发疥疮,痒得差点死掉,还是他爸爸贱猪牯把寅虎子扔进石灰窑的硫磺水窖里浸了半天,才捡回一条贱命。
整天看牛,睡不好,吃不饱,寅虎子好不容易长到十二岁,身子骨却连皮带骨只有三十斤,一阵大风就能吹跌。寅虎子除看牛、喂牛和夜里水牛棚看护牛外,还常挨地主郭德清一家殴打谩骂,被逼给地主郭德清家挑水、劈柴、喂鸡鸭鹅,带地主家小毛伢,累得连擤鼻滴的时间都没有。
累得不行的寅虎子只有偷偷地哭,地主郭德清一家一发现就用针锥他的小嘴唇,搞得他有苦有泪只好拼命忍住。实在太饿了,他就跟牛一起啃野草根,他想,牛可以吃的野草,人应该毒不死的。
到了冬天,寅虎子日里看牛,夜里就被逼当郭德清的儿子郭玑声的拳靶子。郭玑声也是十二岁,读书之外,夜里就练拳头。开初,寅虎子倒是能躲闪一些雨点般的拳脚,但长时间麻木下来,寅虎子躲闪不及了。
那长得像虎豹豺狼般粗壮结实的小地主郭玑声,一拳头就能把碓函击出各凹口的。他恶狠狠的拳脚常常捶打在寅虎子的身子骨上,痛得寅虎子都差点晕死。一场常拳脚练下来,寅虎子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拳师刘洪义心疼寅虎子的遭遇,却无法直接帮衬他,使他少受些捶打,但见他聪明伶俐,感觉他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就把防捶打的技巧偷偷地传授给他。寅虎子在饱受磨难时也就谙熟了拳脚武功的机巧,又借看牛时无人窥探监视的间隙,把郭玑声学过的招式一遍遍地演练演练,不久就对那些拳路都熟得顺溜了。
郭玑声经常打不过寅虎子,就暗中窥视了寅虎子几次,发现了秘密后,跟老爷子郭德清告密,说寅虎子偷学武艺。郭德清听了,狂怒不已,一气之下就把拳师刘洪义和放牛娃寅虎子给赶出了豪门。
天下老鹰全身黑,世上财主一般狠。寅虎子为生活所迫,十四岁就被送到另外一家地主王鬼眼家里做长工。王鬼眼嫌弃寅虎子个头小,脸色黝黑,好像没多大力气,就强蛮定下只包饭食、不给工钱的霸王规矩。
寅虎子再吃哑巴亏,也只有继续强忍一肚子气。转眼间,他就到了十六虚岁,个子高了,眉目清秀了,肤色亮堂了,老财王鬼眼的鬼点子就多了起来,要用寅虎子抵数,代王家当壮丁。
刘洪义拳师被赶出郭门后,也流浪到了王府为师。他恰好偷听到了王鬼眼与二老婆杨水花的密谋,忍不住就把消息告诉给了寅虎子。师徒两人都觉得,地主老财王鬼眼家里实在不是跌苦人待的地方,一致决定不再靠王鬼眼那剥皮吃骨的豪门,毫不犹豫地跑去油山,投奔李乐天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队伍了。
在我们兰溪村,大家都称李乐天那队伍为油山游击队,好记。刘洪义带着寅虎子到了游击队里,自己继续老本行,配着长枪,教红军武功。而寅虎子就被安排在前线班,带着短枪,跟胡子开老大哥外出侦察。
有了武器,寅虎子觉得复仇的机会来了。他跟师傅刘洪义约定,半夜三更离开油山游击队,趁着月色,奔跑六十里山路,就摸去了郭德清家的住地长江村。他们翻墙入屋,直接“捉山羊”,逮着仇人郭德清、郭玑声,弄到章江河渡口,喝令这对作恶多端的父子跪下,举枪就要开动扳机。
月光下,老恶霸郭德清跪在地上认清了夜色下的这两人是以前家里的武打拳师刘洪义和看牛娃寅虎子,赶紧作揖不迭,喊叫道:“你们两位大度大量,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趁刘洪义、寅虎子犹豫的片刻,郭德清耸起身子,一个翻滚,就滚下了章江河,三潜五逃的,在水里就不见了踪影。河水茫茫,夜色深沉,这郭德清逃跑了。寅虎子醒悟过来,亮出砍刀,一挥就把郭玑声的狗头给斩落地了。
返回油山游击队,队长李乐天直接下令把刘洪义、寅虎子捆起来,绑在大松树下,召集所有游击队员,到老松树底下,整顿队伍道:“我们红军游击队不是散兵游勇,不是山野蛮夫,哪里能凭一时蛮劲就脱离大部队,跑去几十里外报一己私仇的?卸了刘洪义的长枪,没收寅虎子的短枪,都关禁闭五天!”
五天后,李乐天再召集队伍,宣布道:“刘洪义、寅虎子都能深刻认识到自己擅自离队报私仇的错误,反省效果比较好,我宣布解除禁闭。但他们不得在教导队当武打师傅,不得做做前线班的侦察员,到厨工班去,跟老吴同志做厨工。”
不多久,大余县池江乡的反共民团被李乐天率领的游击队打败,团丁被遣散,郭德清继续逃亡,据说是跑到赣州去躲命了,也有说跑到南昌去向国民党省政府求援了,总之油山游击队北部山外的威胁解除了。李乐天即把一半兵力集中在抗击南雄民团的偷袭上,一半兵力用在池江局面的安抚上。
游击队队伍走在池江墟镇上,很多老表都对游击队队员们报以赞许的目光。进店喝茶,上墟卖东西,虽然大家都没公开身份,但老表们都对他们的战斗表现心知肚明和绝对敬佩的。
兰溪、板棚、杨村三大村庄的老表以春发孜为主,联系了黄克廉、黄克廷、黄华祝七个人,背着米肉,步行五六里,来到墟镇红军游击队集中点,迎接李乐天他们的到来。
转瞬间,杨梅、曲潭、卢屋、团口、高林、九水、杨柳、长江、庄下的老表也派出代表,肩挑背负着米、油、肉,很巧妙地送到游击队设在池江墟的地下交通站点“老张南货店”。池江墟的这个店铺,也就成为了共产党红军游击队的后勤供应站。
“老张南货店”门面很小,但自成为交通站之后,就连接着大余、信丰、南康、南雄跟井冈山的脉络。毛泽东、朱德、陈毅、林彪在井冈山领导的红军,革命斗争开展得如火如荼,自然会经常派何长工、陈正人他们下山来指导李乐天的游击工作,交通站就显得很重要,李乐天就委派刘洪义、寅虎子在店里负责。
国民党军队挖通梅岭,建筑好赣州到韶关的马路线后,“老张南货店”就处在池江墟的马路边,是赣州到韶关的必经之道,明面里,刘洪义和寅虎子是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暗地里,他们常给过往的红军游击队烧水、煮饭、安铺、传信。
刘洪义、寅虎子在交通站每天都从睁开眼忙到深夜,才能歇歇脚。他们要为来来往往的红军备办衣食住行和做好警卫,又得根据指令,把大批大米、盐、布、药棉、绷带、红汞、蓝汞这些物资收集起来,保管妥当,分配恰当,转运成功。
1929年冬天傍黑时分,交通站接到眼线送来的情报,要去敌营南康浮石驻军营救两名被捕的地下党员。如不连夜救出,这两位同志就会在天亮前被杀害。刘洪义、寅虎子商议,救人是不能带枪、只能带刀了。他们把店铺安置好,就上路了。
从池江到浮石有五十九里的马路,赶到那里时两人都有些累。但他们不顾疲惫劳顿,就根据眼线提供的情报,先把敌军的岗哨摸掉,在换上敌军的服装,悄悄地就来到浮石驻国民党军的地方苦水村,准备救人。
谁知道狡猾的敌人似乎早就晓得红军游击队会来营救,当刘洪义、寅虎子靠近身子时,敌连长邓明龙就一刀要刺向寅虎子,敌连副张凯就要拉栓开枪了。寅虎子闪身一躲,大刀一搁,把邓明龙的刀挡掉。又刀锋一转,寅虎子就把邓明龙的首级给割下来了。同时,刘洪义一拳向张太阳穴凯打去,就结果了张凯的狗命。
眼线这时也过来了,带着刘洪义、寅虎子找到了被捕的两名地下党员,及时解救了出来。与眼线告辞后,刘洪义、寅虎子把地下党员安排到新城的水南村养伤,两人又连夜赶回了池江墟。第二天是十月初八,池江墟的逢集日,他们按时精神抖擞地开门营业。
在池江“老张南货店”的那五年里,刘洪义、寅虎子两人为井冈山和油山置办的大米不下于七百六十大船,花生油、菜籽油、木子油不少于九百大缸,放菜用的盐呢?少说也有一百担。红军长征前,他们两人就回队伍里了,参加了那场长征。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到池江,没有回到兰溪,没有回到油山。前面讲了,寅虎子是兰溪人,大名叫黄克惠,长征时候已经二十二岁。刘洪义是池江杨柳的,长征时可能是三十六岁。那些故事都是我亲见亲闻的,但我文化不是特别高,很多细枝末节我都没有办法提供给你。
尾涂生补充道:
这故事是我邻居黄献文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跟我讲的,那时我在江西大余兰溪小学读四年级,喜欢听老辈们讲故事。按字辈,黄献文是我祖辈人,他的字叫云裳,1910年农历十月二十二出生,1984年深秋离世。他有些文化,字写得很好。我跟他的养孙郭明珠是小学同学。本文的字句稍有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