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边有片梧桐地,孩子们特别喜欢去梧桐地里玩,掐个圆阔的梧桐叶顶在头上,仿佛是顶着荷叶,心里美滋滋的。雨一来,举着梧桐叶子的孩子们满街跑,雨点打在叶子上啪嚓啪嚓响,原本小小的雨声放大了几倍,孩子们跑得更欢实了。
地边是一个个麦秸垛,风儿把碎麦秸吹到了地里,吹成了老母鸡喜欢的场地。丢蛋的老母鸡干脆把蛋下到了隐蔽的角落,除了孩子们拾去的,多半的鸡蛋暖成了小鸡。谁家的鸡若是丢了,左邻右舍定是这样安慰:别着急,过几天就带着小鸡仔回来了。真的,老母鸡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就带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回家了。
后来那片梧桐地后来不见了,可能是被种在了村里的路旁,和杨树一样成了村边风景。我家的梧桐树好像不是从梧桐地里挖的,更壮实一些,种下没几天就冒出了兔耳朵一样的厚芽芽儿。梧桐树特别喜水,每棵树都挖个大树坑围着,有点时间就担水浇树,雨天更是让满院的雨水都流到树坑里才舒心。
梧桐树特别爱哭,不小心碰到树皮就流出汁来。我上大学时,院里的梧桐树还小,我出门来,母亲站在梧桐树下目送我出村口,和我上高中时站在杨树下送我的镜头不一样了。杨树叶哗哗响,是欢快的;梧桐树静默着,给人伤感的思绪。在大学想家的时候,总是写流泪的梧桐树。
梧桐树长几年才开花的,开花是怎样一个过程,诸如此类的知识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记得放学的孩子们唱这样的儿歌回家:梧桐树,梧桐花,梧桐树上结喇叭,喇叭落了结葫芦,葫芦落了开白花。
我家的梧桐树开花的日子我大约是忙着上学或上班了,或者是成家以后回娘家的时间少了,想来,我家的梧桐树在记忆里真没有开花的盛况。清明回家烧纸在堂兄堂弟家,也不回自家看看的,春天的家是什么样的都想不起了。有一年春天回故乡,想着一定回自己家看看梧桐花的颜色是白是紫,才抽时间有意走走通往自家的路,老远看见门前的梧桐树被紫雾萦绕着似的,第一感觉想起“紫气东来”这吉祥的词。哦,是紫花,记住了。没有走近,心想来年春天再回家一定拿上钥匙回院里坐坐,可惜门前的梧桐树因影响村里电线规划刨掉了,紧接着,院中三棵梧桐树在修整庭院时也都刨掉了。
村里有一年盛行在庄稼地里种梧桐树,我家在自家的地里种了一趟梧桐树,刚种上没感觉影响粮食产量,倒是浇地时狠狠让梧桐树喝个饱感觉很解气。梧桐树长势喜人,比自家院里的树长得快。过了四五年,自家粮食减产了,担心影响地邻的产量就觉得非刨不可了。因树已成材,邻村的人常去地里偷树,这家少两棵,那家少两棵,终于大家齐心,全刨掉了。那趟梧桐树让买树的连枝带根都拉走了,卖了二千元,给的是破旧的一元纸币,二十把。记得是一九九二年深秋卖掉的,我带到单位,二十把纸币利用下班时间整理好,换成十元纸币给母亲带回去。
故乡人都说家里种梧桐树好,说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是吉祥的。梧桐树的枝桠间常有一团细枝盘绕在一起,像个凤凰窝,树叶落光后特别显眼。我家的梧桐树都盘着一团,乡亲们借东西来都要说说梧桐树招凤凰的话,高高兴兴借走东西,母亲也高高兴兴沉浸在乡亲们的好听话里。
高中的周末我陪母亲在房上缝被褥,梧桐叶就拂着我们的头顶,荫凉很厚实。母亲鼓励我好好学习,说要趁早学,就像女子们做被褥一样要趁早做,天凉了就晚了。故乡有句俗语是“天气凉了,懒老婆子着了忙了”。我听着母亲的话,感受着刚立秋的风,闻着梧桐叶的气味,那样的光阴虽不知道前程是什么样的,现在想来却温馨得不行。
孩子们上学背着自家的板凳,孩子个子小小的,槐木板凳沉沉的,乡亲们就数念家长了:给你家娃做个梧桐木板凳吧,梧桐木轻。人人都说梧桐木好,梧桐木的缺点也挺多的,就说修剪下来的梧桐树枝吧,中间是空的,往灶洞里一塞,叭叭一响,那声音真大,我每次都捂着耳朵吓跑。
许多人家和我家一样,一直想着梧桐树成材了做点家具啥的,其实做梧桐家具的不多。在感觉里,故乡的大片梧桐树成材的时候,孩子们上学不用背板凳了,做家具的人家少了,木匠也少了,都是买现成的家具,很少有人奔了木质的轻,都觉得沉甸甸的家具好。
也有做了大事的梧桐树。那次回家和乡亲拉家常,乡亲说她公公去世时,家里穷得置办不起棺材,只好把院里正生长的梧桐树刨了,湿漉漉的梧桐树啊,等不得干就连夜做成了棺材。听着,仿佛看见了梧桐树的眼泪。在我心里,那是最有价值的一棵梧桐树,陪主人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没有呈现自己轻的特质,而是把比任何木材都沉重的一面展现出来。并且,上面一定画着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