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最老气的院子与枣树最般配。
奶奶老家东边有条宽巷子,巷子东边的发生家种着枣树。发生娘极善良的,枣一熟,就给邻居们挨家挨户送枣。我奶奶一上房,发生娘就招呼我奶奶去她家摘枣,奶奶自是不愿给人家添麻烦,不肯去的。不怎么出门的发生娘把宽大的掩襟衫折起个兜兜儿,抱一兜兜儿枣上门来。
那么多枣,生吃的话奶奶又怕我们吃坏了肚子,就想了个好办法,蒸枣,让我们吃熟的。说来我是与蒸枣无缘的人,吃了几颗就发烧了,以后再不敢吃蒸枣了。发生家的家风是乡亲们喜闻乐道的,我母亲常说发生家的孩子们吃饭吃个精光,不浪费一粒米。
五月枣花开,黄绿黄绿的小枣花扑簌簌地跳得巷子里哪儿都是,我背着母亲绣的桃花书包上学,枣花打在额头上仿佛下着小雨,到了学校发现书包里书页里都是小枣花。枣花开时,染布的小贩就来了,站在老槐树下一吆喝,女子们抱着刚织好的粗布去染,从窨子里出来,走过小巷,走过大街,染一身枣花雨。小贩说,我只管染色,枣花给布染香了。
老奶奶的名字多带“花”字,这个花,那个花。我老姑叫绒花,陈郭庄那个老姑叫兰花,带大我儿子的大娘叫秋花,我没见过叫枣花的人。也许村落里已有叫枣花的女子,恰巧我不知道,别的女子自然就不起重名了。村落里多数老奶奶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奶奶称呼她们多是说谁谁娘或他婶子大娘的。
故乡有枣树的人家不多,但凡院里种棵枣树,枣树也是细溜溜的身子且歪三个拧地生长着的,主人也不像对待别的树那样给它挖个坑浇水,院子明光明光地平整与干净。在感觉里,枣树耐旱,吸收大自然的甘露多,所以枣是细甜细甜的。故乡的枣都是小红枣,小时候听说有一种马牙枣,很大,可惜我没看见过,没品尝过。
种着枣的院子是热闹的,特别是到了秋天枣儿微微发红的时候,孩子们就在院里硌气,老人哄孩子就打几颗枣吃,晃荡几竿子,枣捉迷藏似的滚下来,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满地寻枣。“七月枣红圈,八月枣上竿”,打枣的日子最是喜庆,庄稼人笑着闹着敲打半天,不像摘个苹果或梨静默着一会儿就摘完了。
到了腊月,山里人串村卖枣,乡亲们端着升子出来买,够蒸大卷与糕就行了,舍不得多买。没买上的人家实在想蒸个枣佛手上供用,就极不好意思地去有枣树的人家要几颗枣,老奶奶定不小气,把枣篓子抱出来让挑选最大最红的。
枣树不急于长个子,也不注重面相,就那么邋遢着生长,像不修边幅的庄稼人,一门心思都用在结果实上了。一旦倒下完成了使命,不直挺的材质做不了大家具,却都能在烟火中派上用场。锅里蒸馍时用的支架以枣木为佳,擀面杖也多是红通通的枣木旋成的。在马村上班时,一位男同事从山里老家回来带回了小擀杖,下班时站在门口给回家的同事每人发一个,那场景很感人。我得到的那个有点瑕疵,却是一直很珍惜的,擀饺子皮儿最能展示它的优点,不轻不重,与梨木案板相触时的声音清脆好听。
小城的母亲家种过枣树,是妹夫从山里挖来的,种在了花池里,与一丛月季花作伴。母亲走了十年后的初夏我们去收拾院子,发现水道里有一颗保存完好的枣,大约是风吹到里面的。枝上也有不少枣的,只是一颗也没尝,没心情吃。香椿树刨掉的那年,枣树没有发芽,买树的人顺便把枣树也刨走了。觉得在他们心里,枣树是意外之喜,应该比香椿树还受欢迎。
我家往北一里地是个村落,五天过个小集,很难得。进了村可遇见稀罕的树,先是西边人家的花椒树与枣树,然后是东边人家的杏树与核桃树。杏花开时记得欣赏自不必说,五月枣花开也是极吸引我的。那棵枣树长得还算得上直,只是根部完全抹进洋灰石台了,没留着浇水的坑。枣树自己凭着根系吸取地下的水气生长,更彰显骨气。
五月一到,想想枣花开了,就抑制不住跃跃欲试的心,只为在撒满枣花的小路上走走,闻闻空气里肆意流淌的清香。家不远西边有个小果园,现在早毁掉了。果园里啥果树都有,可能果园主人觉得枣树泼辣吧,外围种的是几棵枣树,五月我也会多去那儿走走的。
枣树是不愿在小城人家的院里生长的,小城的人也很少恳请枣树长在庭院里,只在过喜事的日子才想起它,新人床上摆放红枣、花生、桂莲啥的,取意“早生贵子”。枣是吉祥物,大街上卖红枣的喇叭一喊,光听听就觉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