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椿,槐树槐,槐树底啊打晾台,人家哩闺女都来了,俺那闺女还不来,瞅瞅不来,瞅瞅不来,一瞅,来了!骑着驴儿,拿着鞭,穿着小鞋儿露着尖儿......”喜欢小曲儿,自然喜欢小曲儿里提到的槐树了。
庄稼人对槐树的感情像是基因里自带的,谁家院里不种两棵槐树呢。想想就感动啊,刚抱出屋门的孩子看见的是槐树,最先感知的是槐树皮的粗糙与槐花的清丽。槐树在众多树种里有德高望重的品行,暮春给孩子们送来满树槐花,可蒸香甜的槐花饼子;家里喂两只兔子,不用特意找饲料,拿根竹竿拔槐枝就行;冬天,干枯的槐枝落下来,老人捡一把就有炒鸡蛋摊咸食的柴了。平日里流鼻涕眼泪,哪把不是抹在槐树上。槐树皮像不打扮的女子,没有白桦树皮可以写字的书卷气,没有杨树皮可以刻山盟海誓的深情,也没有梧桐树皮动不动就掉泪的矫贵,就那么苍老着,道道疤痕布满全身,老着,丑着,但内心强大呀,槐树质地坚硬,是做农具家具的好料子。
买个铁锨头子,随手砍根直挺的槐树枝削了皮儿就做铁锨把了,锄头、挖子、薅锄等所有需要带把的大小农具,都有非槐木不可的执念,既要拿在手里有厚重感,又要有庄稼人对待它们不必过于珍惜的粗狂意。老人拄的拐棍,折根槐树枝拄着才觉得可靠,架锅蒸馍的架子也是槐树的耐用,孩子们用的弹弓用槐树柯杈才放心,厨房里的捅火棍是槐树枝的才有底气。烟火日常,槐木无处不在。
槐木是家的底气,槐木板凳,槐木低桌,槐木小车,有了这底气,庄稼人才有心情用别的稀罕木材点缀生活,比如孩子们玩的桃木棒槌,女子用的枣木擀杖,或是老人们喜欢的柳木圈椅、香椿木方桌。
很少有人家特意种槐树的,多是墙外的槐树把根串到了院子里冒出槐树苗来自己生长的。我婆家就是,满院子槐树,散乱的排列能看出不是特意栽种的。西墙边有两棵,南墙边有一棵,院中间有两棵。感觉留下的这几棵大槐树是经过选择的,树间随意绑绳子就能晒衣物。过麦收时的热风一夜就把衣物吹干了,婆婆月白色的掩襟衫干干净净的,曙色里像是一片月光歇下来不走了。婆家的槐树经了修剪,长得真是高过了房顶好多,想吃槐花是很费劲的,好在院落显得辽阔,夏天在槐树荫凉里吃饭凉快,“好凉快,好凉快,大豆米饭就咸菜”就是婆家夏天吃饭的写照,最是在老槐树下用三半截儿砖支起平底锅摊咸食的时候,那种亲切熟悉的烟火气真是无词形容,像小时候走进了外婆家。
院落南边最大的槐树刨掉了,树冠大,把邻居家的院子都遮住了,也有点冲门影响风水,卖了五百元,可以想象在树掉价的年月,那棵老槐树绝对是一人搂不住的。我有一张抱着婆家槐树的相片,那时候年轻,还有浪漫的心气儿,半夜醒来,看见窗户白白的,知道月色正好,就穿黄色的毛衣戴红色发卡去院里拍照了。那时,家里唯一的奢侈品就是相机。
故乡这片的村庄,村口种的一般都是老槐树,下了雪,村口是差不多的风景,老槐树静默在雪里等待归人。用老槐树做参照物的年轻人回家常常迷路,我就在雪天把邻村当成过故乡。庄稼人对槐树是关照的,俗语里有“前不栽杨,后不栽柳”的说法,槐树栽哪儿都行的,房前屋后,院里,闲栅栏里,道旁,沟岸,到处是槐树的天下。暮春槐树开花,古朴的村落就罩在槐花的嫩白里,这种色彩的反差让村庄像是抱着婴儿的老人。暮春的风景不只是槐树叶与槐花的绿白相间产生的生机,更是唤醒了村庄深处的安澜与温馨。
生产队的钟是挂在槐枝上的,当当一敲,庄稼人就在槐树下集合,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做着营生听队长安排农活儿,暮春时节槐香沾染满身香气。腊月,杀猪的摊位支在槐树下,用槐树做木桩子,心里踏实。
我见过最好的槐树林,是二OO九年的五月三日,我们陪父母去封龙山看景,走的是没怎么开发的东线,风景原始,不知不觉走进了一片槐树林,阵阵槐香真能把人香个跟头,蜜蜂的嗡嗡声更是缭绕不散,仿佛走进世外桃源,瞬间忘却尘世,我给它起名槐花谷了。
赞美槐树的诗文不多,老故事里有调侃槐树的,说是一女子嫁了个傻女婿,丈人分家让孩子们挑选木头,让傻女婿先挑。女子对傻女婿说要槐木,怎么说傻女婿也记不住,女子就说了,我把孩子揣在怀里喂奶,我一拍怀,你就说槐木,结果到了分木头的时候,女子一拍怀,傻女婿看着女子白花花的胸脯,说要胸脯木。
槐树叶有长长的梗,女孩子坐在槐树下玩耍,拽一把槐叶数数儿,从底端往上数,从一数到自己的岁数就掐掉一枚叶子,若是叶梗上最顶端的叶子一直没被掐掉,就喻示自己有好运气,定是欢呼雀跃的。叶梗老了,就捋去叶子,用叶梗编小篓子,用长长的一根弯成圈儿,中间竖放一根,用线绑住底端,然后一根根横着插放填满中间,填满了再剪去两边的长短不齐,妥妥的小篓就做好了,感觉能盛一个饺子。
深秋,槐叶一夜间飘落,一地柔软的金黄,老人们把树叶扫成堆扔到猪圈里造上好的肥,大冬天就欣赏槐树的风骨了,干瘦,耿直,饱经风霜的枝桠托着一个个鸟窝,不忘给小生灵温暖,槐树依然是鲜活的慈悲的风景,是永远值得托付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