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仿若白驹过隙，不经意间，我已站在了退休人的行列。回首往昔，这漫漫岁月中，像样的生日竟屈指可数。并非我对生日毫无期待，实则是那些生日的回忆，总是交织着伤感与难过。
生日，是一个人降临世间的时刻，是人生旅途的起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隆重纪念，热烈祝贺，理所当然。
但是，我这一生，却没有过几个幸福快乐的生日，很多时候，都是充满了纠结与惆怅的。
我的童年、少年在老家乡村度过，热闹过生，简直是一种奢望;我的青年在部队度过，那是有严格纪律的集体战斗单位，想要隆重过生，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我的中年在城市度过，可工作紧张，我又对生日很看淡，很多时候稀里糊涂地度过，未曾在意;散生的日子，大多在忙碌与遗忘中悄然流逝，即便到了满九过十的重要生日，我内心依旧抵触。因为，我本就不胜酒力，也讨厌喝酒，过生办酒席，必须陪亲朋好友喝酒，我是沾酒即醉，实在不愿在生日宴上被酒精支配;再者，迎来送往的繁琐礼节，总让我觉得麻烦，也让他人为难——我过生日，别人拿红包怕生分，不拿又怕失礼。在我看来，一家人做上几个好菜，围坐在一起，简单温馨便好。可妻子每次却要让我做生日，为此，与我们还曾起过争执，她的不理解，让我无奈又委屈。
我老家在四川广安的偏僻乡村，父母劳作躬耕，在瘠田瘦土里寻食，要养活我们6兄妹，家里特别贫寒。小时候过生日，想借此打一回牙祭，那是痴心妄想，能吃一个煮鸡蛋差不多就是最高待遇了。我小时候每次过生日，瘦弱羸孱、病病恹恹的母亲都要煮一个鸡蛋塞到我手上，让我悄悄躲在屋角或竹林里吃，以免其他兄弟姐妹看见眼馋、吵闹、争抢。每次，我拿到还很烫手的鸡蛋，三下五除二地破开蛋壳，丢进嘴里，随便咀嚼两下，几乎是囫囵圆吞，几口就吃下那只鸡蛋，连蛋香味都还没闻到，就全部咽下肚子里去了。好几次慌乱吞咽中，蛋黄粘在喉咙上，卡住了气喉，憋得我痒痛、呛咳，眼泪滚涌，差点憋气晕倒。
尽管一副饿痨、馋涎像，但吃上煮鸡蛋那天，我特别满足和快活，因为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那是一份特别珍贵的圆满啊!
80年代初，我读中学时，看着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过生日，彼此邀请参加生日聚会，我满心羡慕。可轮到自己时，却囊中羞涩，躲闪着不敢与同学见面。因为我连温饱都成问题，还靠着借钱维持生活，又哪有闲钱请同学一起热闹过生呢?
我还是应邀参加过几个同学的生日，吃了别人的嘴软，思忖着自己过生日也该回请他们，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想法虽好，现实却尴尬，囊中羞涩，不容任性。如果咬牙请一次客，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有了，那可是要饿肚子的。向家里求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明显感到底气不足，家里父母生病，双双瘫在床上没钱治，每次回家他俩痛苦的呻吟声刺得我心痛，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哪里还有闲钱让我请客绷面子?我心虚胆怯，话到嘴边都不敢说。我生日那天，不仅没有过生日，而且连学生食堂也没敢去，我假装肚子痛，躺在寝室床上，裹着被子蒙住头，连同学们们祝我生日快乐或开玩笑让我请客，我都觉得很刺耳而不敢回音。
曾经有一次，我斗胆向已经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的大哥要钱过生日。没想到，被大哥一顿狠狠训斥：大人过生挣扎，细娃过生挨打!你不挣一分钱，我们还给你挣学费，老母肺气肿躺在床上受苦受难都没钱治，你还敢要钱过生日，你真的没良心，不懂感恩，不知好歹，真的该挨打……”
每当这时，我只能独自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回到学校，既怕同学的讥讽，又觉得对不住大家的情谊，那份自卑与愧疚，至今仍刻在心底。
20世纪80年代初，中学毕业，参加高考以18分落榜，穷困的家里已经无法供养我复读再战高考，我就与几个男同学相约一起应征入伍，希望到部队去锻炼考军校。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南疆某部当战士，整日摸爬滚打、巡逻守伏，日子过得特别辛苦、危险。记得我过20岁生日的前一天，很羞涩地向连长提及自己明天过生日，连长很爱护战士，特意打招呼，让炊事班为我单独整了两个“硬菜”庆生——一盘小炒肥肉、一碗清蒸蛋花。我满心感激，却不敢独自享用，将这份特殊的美食拿来给全班战友分享。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战友很嫉妒，在背后议论说我搞特殊化，说大家过生日都没有这样的待遇，我太娇贵，太受连长宠爱。那些话语如针一般刺痛我的心，我面红耳赤，满心委屈却又不敢辩驳，只能将这份难过深埋心底。
20世纪90年代初，我当上了军官，发了工资。过29岁生日那天晚上，军营熄灯号吹了以后，我把几个要好的战友约到营区外一家小餐馆，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想和大家一起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酒过三巡，大家正开心时，却被师部纠察巡逻队发现，大家不欢而散，我却被逮住带回师部纪检室受训。随后，写检查、被通报批评接踵而至，幸好有我的团领导出来求情说好话，我才避免了被关禁闭的尴尬。这场生日宴，从欢乐的聚会瞬间变成了一场噩梦，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生日避之不及。
结束了14年的当兵生涯，我转业回重庆市工作，有了稳定职业，有了温馨家庭，就应该好好办生日吧，可我还是对办生日宴、生日聚会有天生的抵触。
重庆有“男办九女办十”的风俗，记得我满49岁那年，拗不过重庆当地的习俗和妻子的强烈要求，硬着头皮操办了一场生日宴，摆了5桌酒席。席间，我一桌桌地向亲朋好友敬酒，大家也纷纷回敬。那热闹的场景中，我却渐渐迷失在酒精里，最终醉倒，被送进医院，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脱离危险。从那以后，生日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让我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去年7月，我年满60，光荣退休了。在老婆、儿子和亲友的强烈要求下，我在一个重庆玉峰山一个偏僻、凉快的酒店置办了几桌酒席，宴请我的战友、亲友。这一次，我坚决不收一分钱红包，不收任何礼物，只是想小范围地和战友、亲友聚聚。我给大家敬酒时，坦率地告诉大家：这不是我的花甲庆生宴，而是我对人生新阶段的纪念——我从忙碌奔波的工作者，变成了享受悠闲时光的退休者，从缴纳社保的职业人，变成了领取社保的自由人。这个特殊的日子，值得我们用一场相聚来铭记。
这一次，我尽兴尽情地喝了酒，一醉方休，但幸运的是，没有喝到呕吐，也没有再进医院。
回顾这些与生日有关的过往，我心中满是感慨。生日，这个本应充满欢乐与祝福的日子，却在岁月的长河中被诸多无奈与伤痛填满。但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纠结与挣扎中，我也渐渐释怀。或许，生日的意义并不在于形式的热闹与奢华，而在于那些与亲人、朋友共度的时光，在于岁月沉淀下来的感悟。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是生命给予的馈赠，无论苦涩还是甘甜，都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我。未来的生日，无论以何种方式度过，我都将坦然面对，因为它们都是我人生旅程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