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住的小区里曾开有一家很小的店,面积不到二十平米吧,卖的些日常用品,油盐酱醋、零食饮料、牙膏肥皂这些。店内有四个三层的货架,一个立在中间,三个分别靠墙,零散的商品摆在货架上,大件点的就放地上,店门上方挂一块青绿底色的木制招牌,招牌上四个方方正正的黑体字:小龚超市。
说是超市,其实货架之外的空间很小,而且东西也就那些,有时大家要买什么都不进去挑,站门口跟老板说一声,老板去拿出来就行。
老板就是小龚,三十来岁,中等个,胖胖的,戴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与一般能说会道的店老板不同,他是个沉闷的人,几乎不跟顾客聊天唠嗑,除了有人买东西时拿货、收钱,其他时间似乎都在端着手机打游戏。
那条狗就是小龚超市养的。它是条土狗,块头跟金毛差不多,还更高大些,一身黝黑的皮毛,结实强壮。它的性格却不像金毛那般温顺,起初狗是用了链子栓在店对面的一棵树上的,它爱叫,常在有人经过时,突然地就叫起来,把人吓一跳。大家就总离它远远的,带了小孩的经过时都要把孩子换到离狗远的那一侧,也从不去逗它跟它玩之类。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这狗被关进一个铁笼子里了,打听之下,似乎因为有人被狗吼恼了,走近前要去打它,结果差点被咬伤了。安全起见,也为了省心,小龚就搞来了个铁笼。还是店门对着的树底下,我每天上班路过超市时都会看见,狗在那个大约能容下两个半它大的笼子里,或立,或卧,或趴着。
它的活动范围更小了,脾气却变得更大,愈加时不时的就冲着或远或近的行人叫,似乎它自己划了一个领地,一有人挨近,便要发出警告。偶尔有顽皮的孩子靠近笼子,朝它蹬脚挑逗它,它便立刻伸直了脖颈吠声连连,孩子们往往很快跑开了,留下这狗在笼子里焦躁地来回转圈,然后又百无聊赖的或卧或趴下来。假如见到别的狗路过,它会即刻冲了那狗“汪!汪!”个不停,像在招呼,更像在示威,外面的狗往往也回叫着,有的还跑到它跟前去挑战。这狗就冲到笼边,狂吠着,直起身子,两只前脚上下不停地抓挠着铁栏,嘴巴尽可能地伸出笼外,像是要找到缺口冲出去。当然这一切只是徒劳,它便叫得更躁而促了,直到外面的狗被主人拉开,或者小龚走过去呵斥它,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也见过它安静的时候。一次,有人抱着一只泰迪犬经过,这狗就站在笼子里,拿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那人怀中白色卷毛的小泰迪看,眼神里流露出难得的柔和,还有一丝向往,直看到他们走远了,才回过神似的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轻叫了两声。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那狗只白天呆在笼子里,晚上跟着小龚回家的,也许还会出来溜溜。直到一天早上,我路过超市时正好碰上小龚开店门,他把卷闸门开了锁、推上去,然后走进店内,从里面拉出了——铁笼子。狗就在笼子里。我顿时呆住了:它是整天整夜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吗。
狗有点儿兴奋地活动着它的身体,伸脖,晃头,打着转,“嗷呜嗷呜”地叫,像一个被禁锢很久的人重获了自由——应该说重见天日更准确些,因为接下来它仍然被关在笼子里,直到傍晚再重新被推进店中。
到树底下后,小龚提来一大盆清水从铁笼上方冲倒在狗的身上,狗抖动着高大的身子甩出串串水珠,样子有些威猛——如果忽略那个笼子的话。之后,小龚把一个搪瓷盆里倒上些吃的放进笼内,一般是些米饭剩菜,狗就吃起来。它很能吃,一会就吃光了。吃过早餐,它的一天就开始了,但其实它也没有任何事可做。
小龚超市晚上是不开的,一般6点多就关门。每到小龚把狗推进店里的时候,狗也在笼子里来回的转,嘴里发出“呜呜”声,低低的,没有了白天的响亮。接下来,它要一个人,不,一条狗,度过漫漫长夜。它应该没那么早睡,晚上八九点前,如果人们经过超市门口脚步声或说话声比较大,卷闸门里便常会传出它的几声叫唤。
小区里不少人养了狗,可爱的温顺的聪明的活泼的,晚上主人们出来散步,都带了狗,或抱或牵,唤着狗狗的名字,抚摩它们的脑袋,揉拍它们的身子。人们聚着聊天,狗狗们则在空地上追来逐去的戏耍,孩子们也爱去逗引它们。不知怎么,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那条狗,想到此刻它正独自呆在黑漆漆的小店内的那个铁笼子里。
超市在小区开了有四五年,我从没见过小龚把狗放出来,带它散步,跟它说话,或有其他什么亲密的互动。甚至好像那狗都没有名字,当小龚要制止它的什么行为时,就去“嗨!嗨!”地呵斥几声,这似乎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它当然不是主人的宠物,也算不上伙伴,那么是,雇工?
后来,小区房子被征迁,住户们开始陆续搬离。某天早晨,我又经过超市时,发现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着,紧闭的灰色卷闸门上写着个大大的红色的“拆”字。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那条狗。
大约再过了半年后,一天,我在路上偶遇了一位老邻居,便聊起彼此以及小区其他邻居的近况,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对了,你知道那个小龚搬到哪去了吗?”“哦,他呀,搬到滩头小区那边去了,还是开着一家小超市呢。”“是吗,原来的那条狗呢,也还在吗?”“狗?没看见,他店里现在没养狗了。”邻居说。“哦,……”我没再问下去。
我们就又聊起了别的。
2025.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