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佐香,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语文报》全国首位签约作家、江苏省“333工程”培养对象,在《萌芽》《散文选刊》《散文》《北京文学》《作家文摘》《中华活页文选》《百花洲》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语文教材和中高考真题试卷,并被100余种选本收录。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承恩文学艺术奖等,主持的课题《采取教师创作文学作品策略,发展学生审美能力的实践研究》被江苏省人才办、江苏省科技厅立项等。著有散文集《亲亲麦子》《在时光的回声里漫游》《鲜花照亮了我的房间》等。2024年7月,“悦读阅美”系列《田埂上的精神》《亲亲麦子》《心泉》等由古吴轩出版社出版发行。
那时候赵佶是端王。他的日常生活是踢球、画画、写诗填词、练书法。艺术既是他的热爱,也是他的保护网。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已经“盛名圣誉布于人间”了。如果按正常情况发展下去,他可能会成为历史上一个闲云野鹤、诗书画俱佳的王爷。他根本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只想做个真实的自己,做一个幽居宫中、寄情山水、丹青涵泳的文艺青年。
想必有一些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他十八岁那年,在位十五年的大宋第七代皇帝宋哲宗赵煦病逝,相关的重要大臣都被召集到哲宗的灵堂前商议传位大事。众人理智地否决了哲宗的儿子——一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婴儿继承大位的提议。向太后和宰相章惇找到了彼此的共识,确定了兄终弟及的更替模式作为统一宋室和大臣们议立的原则。因赵佶前面的哥哥有目疾,向太后力排众议,扶持赵佶登上了龙椅。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赵佶登基,是为徽宗。从此,一位艺术家稀里糊涂地成了皇帝。
宋徽宗赵佶爱江山,更爱书法和绘画。他建立了宣和画院,这个皇家美术学院既有充足的经费支撑,又不愁人才梯队建设。他设立了考试制度,想要报考皇家美术学院的人,都必须经过六科的考试: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写道:“宋朝是中国文化的正午,古代中国在此前此后都不曾像宋朝那样接近‘现代’,文明的花正放,富丽端庄。”宋徽宗为文化的正午培植了文明之花,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为挖掘艺术元素并推动艺术繁荣。
大宋自建国初期,便重视民间古书画搜访,至宋徽宗时,内府收藏已汗牛充栋。赵佶亲任皇家艺术学院院长,将魏晋以来二百三十余位画家的六千三百余件代表作,按题材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兽畜、花鸟、墨竹、蔬果十大门类,以其年号编撰成《宣和画谱》,成就了中外美术史上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什么样的土地,长出什么样的庄稼,艺术也如斯。有一位艺术造诣极高、对艺术极为重视的皇帝,大宋的艺术气息自然水涨船高。许多千古流芳的画家,在那个时代诞生了。王希孟和张择端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创作的中国古代最优秀的青绿山水画《千里江山图》和中国独一无二的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双双成为中国传世名画。
《千里江山图》这幅作品的“导师”是宋徽宗,宋徽宗亲自指导他的“学生”王希孟完成了《千里江山图》。此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体现出宋徽宗的绘画思想,有大面积描绘山体的内容,天空留得很多,山头所占区域更加符合实物比例,画面内容极为丰富,让人目不暇接,显示了“导师”宋徽宗擅长画面的整体处理和擅长抓住细节的本领。宋徽宗绘画思想的特点是“集大成”,有两方面的含义:第一,它要求把画面“抹平”,绘画中各种元素的水平都要高,画面中人物和配景都要好,画面各元素之间要互相避让,要和谐,不能太冲突。第二,是题材上的“集大成”。譬如说,画花的画中出现了集合春夏秋冬四季花卉的大手卷《百花图》,以往绘画中没有这样的追求;再譬如,在立轴山水中,强调要留足天空的位置,以往“顶天立地”的山水画格式被打破了,这也是一种新思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就是这样的山水画的“集大成”之作,而非实景。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题材和绘画各元素上的“集大成”者,集中描绘了北宋都城街市繁华热闹的景象。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有无数的宫殿、庙宇、楼塔及桥梁,壮丽、体面、优雅的风度,是那个庞大王朝中心独有的风度。画师张择端凝望着花棚柳市雾阁云窗,他的自豪里又掺进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珍爱和感慨。他选择了一线一线地描画,这让这座变幻不息的城市从此有了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可供追忆的线索。他选择了一条线,从郊区的一座小桥出发,走一段路,到了汴河码头;再绕河行走,由河道继续往城门方向走,经过河道上的一座大桥,即虹桥,这也是全卷的中心;再走不远河道就拐弯了,又继续沿路往城门走一段路,就来到了城门,穿过城门来到了城里。张择端画出了街市、河市的种种情况,画出了汴京的市井众生相。当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宫廷画师的张择端把《清明上河图》敬献给宋徽宗时,宋徽宗打开一看,便如痴如醉,用独一无二的瘦金体在画上题写了“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并且从容优雅地钤上双龙小印,郑重其事地将其保存在宫中。这幅画经过了千年颠沛流离的旅途,如今在故宫博物院依然清晰如初。
盛夏时节,披着轻纱笼罩的晨光,宋徽宗绕着御苑散步。爽爽然有暗香盈怀,他惊亮的目光与兰花兰叶碰撞的声音洒落满地,他再一次被一种深彻的激动击倒,如此清雅脱俗的兰花又盛开了。整个花株疏密有致,花叶相间,一片片狭长的墨绿色的叶子迎风飘拂,透着不可侵扰的尊贵,淡黄色的花朵半舒着鲛绡似的瓣,探出嫩黄纤细的蕊丝儿,袅袅婷婷地临风而立,自有一派“虚旷自生风”的君子风姿。御苑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十种兰花。他的目光被兰叶兰花粘住,徘徊复徘徊。他曾暗中比较,幽谷之兰无人工雕琢之痕,长的叶纯,开的花纯,楚楚地,有着更加摄人心魄的灵性。因此,那些生长于山涧泉边树木繁茂之处的兰花,享有“空谷佳人”的美誉。看兰花看得久了,他惊呆了。所有的兰花在他眼中都像精灵,它们在阳光中开放着、舞蹈着,窃窃私语着,神秘地微笑着,尽情地歌唱着。他和它们血脉相通,心灵契合。他爱这以叶动人、以花悦人、以香诱人、以韵冶人的兰花。看得久了,清雅高洁的兰香逸姿,就进入了他的血脉和灵魂的幽邈境界。
御苑外泉流鸟唱。宋徽宗经常去溪泉边的竹林游玩。他若一尾鱼儿,沿着小径自顾自游向竹林深处,一路但见翠竹丛丛,亭亭玉立,枝叶婆娑。凤尾竹的翩翩凤羽如碧玉般清润碧鲜,款款摇曳如玉凤翩翩起舞;劲刚竹劲拔有致,凌云挺然;黄竹节疏干直,刚中带柔;孝顺竹葳蕤嫩绿,成簇成丛地生长,新老竹子错落有致地长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湘妃竹如身姿匀称的秀美女子,在风中轻歌曼舞。盛夏的午后,光线本来强烈,但是透过浓密的交抱相叠的竹冠缝隙再洒落下来,被林内的绿色一遮一滤,就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种梦幻的抒情性。薄暮时分的烟霞弥漫于竹林间,化为诗情,化为画境,化为他的瘦金体。
宋徽宗本人对于艺术的贡献是开创性的。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写出了《瘦金体千字文》。他独创的瘦金体横空出世,完全颠覆了前人书法的规则。瘦金体在笔锋上,完全突破了传统书法“藏锋”的笔意,犹如切割后的钻石,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它瘦到极致,瘦出了遒劲和金属般的光亮,瘦出了睥睨万物的雄奇和清妙。瘦金体的字在结构上又极尽工整,形式上严谨端庄,汉字的横竖撇点折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每一道笔画都旗帜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特立独行,每一道笔画都以自己的独立意志恣肆任性地生长,每一个字的体态都丰盈摇曳,妖娆多姿。更为奇崛清妙的是,墨色的枯涩浓淡里隐藏着花鸟草木的影子,横竖点钩酷似山野之中的修竹和兰草。瘦金体是从人间仙境中生长出来的花草修竹,有山林草泽的味道,有植物的纤维感,有着《诗经》里上古植物的芬芳和摇曳身姿。我久久地端详着瘦金体,久久地沉浸在瘦金体中蕴含的草木生长、繁花绽放的气息中,从中触摸到了天地万物的空灵之心以及宋徽宗的诗心。瘦金体中不仅仅有植物对于人类的亲切和恩情,更有人类对于自然的珍爱。人与自然相亲相谐,融进了彼此的血脉,催生出饱含情感之露和哲思之美的书法艺术。
宋徽宗把瘦金体做成了他的“个人名片”,书法界没有别人能做到他这一点。他完全释放了字里的犀利,但是每一个字,无论横竖,都有一定的弧度和弹性,表现了犀利挺拔、流丽飘逸的风格。其笔触精美,妍丽妩媚中有锐利刚健;结构严密,笔画互相扣接得极紧,欹侧错综又极生动绮巧,犹如精工锤铸的金钗玉簪。他以自己既剑拔弩张又绮丽摇曳的独创,完成了书法史上的“豹变”。徐利明在《中国书法风格史》中评价宋徽宗:“他是继唐代颜真卿以后的又一人。而其瘦金书的风韵情趣,又足以使他作为宋代尚意书风中的一个大家。”颜真卿楷书在后世不乏继承者,瘦金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则从未出现过,后代学习这种字体的人虽然前赴后继,但是得其神髓者寥寥无几。
宋徽宗喜欢在龙涎香的芬芳中写字,他用笔尖掭了掭放了香料的松烟墨汁,用足手腕上的功力和技巧,自由灵活地调动笔尖、笔肚、笔根等每一个部位,让心、手、笔、纸完美融合,成为一个绝妙的整体,暗合某种神秘的节奏,落于冰肌雪骨的柔韧铺展在纸上,不急不缓。此中一切,静谧无声,遒劲、雍容、华丽、温雅、淳淡、恣肆,每一个字都是有灵性的,都是清妙的,就像风雪中盛开的梅花,暗香四溢。每一缕香气都在自然而然地缭绕,在空气中漫漶成繁复的花纹,谁也把握不了它的飞升。正是这种自然而然的飞升带来了美感——朦胧、迷离、浮游,难以落实的虚无和随风赋形亦临风卷舒的美妙。他守住了龙涎香的气味,也守住了安宁,拥有了写书法作品时遂心的快意。这燃起了他的生命热情,仿佛身体和心灵的深处升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和幸福感,一层层地荡漾开去。他随心所欲的笔意,创造了具有高度美感的精神空间。清人陈邦彦在《秾芳诗帖》卷后的观款中题道:“宣和书画超轶千古,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真神品也。”任何一件事,做得久了,神就上了身。宋徽宗写字写得神上了身,幽兰、丛竹、舞蝶、繁花、晚风、云霞,大自然的美似乎尽在他的血脉之中,自然而然,就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
刘长春在《宣纸上的话题》一文中这样描写宋徽宗和他的“瘦金书”:“惊人的纤细,异常的优美与充满弹性的艺术形态。也许在他眼里,写字就是少女的一种群舞,轻松自如地舒展一下腰肢。于是,一张蜀素或是宣纸,就成为一个舞台;一行行汉字呈现纸上,就是一个个舞姿造型。不过,这些舞女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和训练的:修长、匀称、轻盈、灵秀、风情万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娴静、优美,连跳跃、旋转都远离了“胡旋舞”的急促与狂放,而是抒情的、妙曼的、不激不厉的。看赵佶的字,使我想起一群天仙似的舞女,踩着宫廷乐曲的节拍,顾盼传情,联翩起舞的情景。这种效果,一是对硬毫弹性的充分利用,二是由于匠心独运的整体布局。”宋徽宗在强大、丰饶、富丽的独具个性的气场上冶炼出了书法的金丹,空前绝后,独领风骚。瘦金体成为了无与伦比的徽章,铭刻在宫殿、苑囿、印玺之上,它远比君权还要不朽。瘦金体是音乐,是舞蹈,是绘画,是建筑,是幽兰丛竹,是宋徽宗血脉里一切事物的混合物,它们都是他的一部分,是相互酝酿、相互生成的综合体。
宋徽宗的花鸟画写实技巧被西方美术评论家誉为“魔术般的写实主义”。他对国家的管理,与祖辈们有所不同:他的皇祖,乃至太祖、太宗征战奔驰,攻城掠地,扩大疆土增加人口,规划大宋王朝的架构;他的父皇神宗终日上朝议政,发布新的政策和命令,推动新政,治国安邦;而他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美妙的祝福中。在宋徽宗看来,描绘祥瑞之物的工笔花鸟不但是艺术创作,而且是治理国家的一种手段。他把从大自然中发现的那些预示国家运兆的祥禽瑞草画下来,永世珍藏。
《瑞鹤图》描绘了群鹤云聚东京宣德门的瑞应景象。五色祥云掩映着宫殿,淡石青烘染出清朗的天空,群鹤姿态多变,有的白鹤则在空中飞翔,有的白鹤则停在宣德门上。画面中,二十只仙鹤各尽其态,没有任何两只的姿态是相同的。仰天起飞的仙鹤白羽飘飘,身体修长流畅,长颈长腿,灵巧敏捷,大有仙风道骨之态。我仿佛听见了雄浑的交响乐,还有旷野春风的呼啸,大自然辽阔的舞台使它们飞翔时更加舒畅,也更加自由自在。万物都会发出独有的声响,世界其实是声音的容器。众鹤飞舞的声响不仅自然、悦耳、和谐,而且销魂,能抚慰我的灵魂。宋徽宗不仅对色彩敏感,也保持着对声音的敏感,把宇宙万物的声音用画笔收纳丁进来。画后随附的作者题诗并记,被认定是真迹。
宋徽宗推动了花鸟画的发展,他在花鸟画中特别强调“写真”观念,不仅要画得像,而且要按原物的比例来画;花鸟画的布局、配景也要格局严整,无懈可击;设色方面也要做到无所不至,甚至一些鸟类羽毛折射的光彩也要表达出来。这不仅体现了画家的水准,也体现出当时已经有专门生产绘画颜料的产业,突破了颜料这一环节的重重难关,创造性地发展了把颜料磨细、在细绢上设色的办法,呈现了细腻动人的效果。
宋徽宗对花鸟画的钟爱,体现在他的设色绢本《芙蓉锦鸡图》中。一只羽毛和体态都优美动人的锦鸡停在富有弹性的芙蓉花之上,花枝因受重而微微弯垂。画幅右上角,两只翩翩起舞的彩蝶追逐嬉戏,逗引立在芙蓉花之上的锦鸡回头观望,而锦鸡深沉的眼神如痴如醉,画面上的几只动物连为一个整体,互相呼应。在神采奕奕的锦鸡和盛开的芙蓉花左下方,一丛怒放的秋菊在微风中摇曳,婀娜多姿,争奇斗艳。宋徽宗采用“双钩填色”的方法画锦鸡和芙蓉花,花叶用没骨法,画面设色妍丽厚重,渲染精绝,充分地表现了锦鸡丰润华丽和芙蓉花绚烂富贵的特征。画面主次分明,疏密有序,给人以安宁祥和之感。画法为工笔重彩,厚薄适宜,有沉着清透之气。锦鸡深沉动人的眼神、层染变化的羽毛和健硕的体态,以及婀娜多姿的芙蓉花、苍劲瘦硬的枝条,都像瘦金体的字一样,用笔细劲巧妙,风姿绰约。《芙蓉锦鸡图》因他高超的绘画才能,得以传世,备受赞誉。他笔下的花鸟总有一种高贵和灵性,既富丽堂皇,又诗情画意。这样的花鸟经常与我对视,毫无保留地呈现着向上的生命力量。宋徽宗善于借助画笔来传情,这个世界上真正艳丽动人的,不是物象,而是情感。绘画作品是有神情的,他的画都有“好神情”。
陈百明、郭锞在《艺术知识通》中这样介绍《柳鸦芦雁图》:“此图共分二段,前段画一株柳树和数只白头鸦。柳树枝干用粗笔浓墨作短条皴写,笔势很壮,显得浑朴拙厚,凹凸节宽之状自然天成。柳条直线下垂,流利畅达,运笔圆润健韧而且富有弹性,墨色前后层次分明。停在枝上的白头鸦或靠根偎依,静观自得,或喃喃相语,使寂静的大地充满了生机。鸟身用浓墨,黝黑如漆。鸟的羽毛用墨留出白线,嘴舌用淡红色点染,头和腹部敷以白粉,周围略用淡墨烘染,把白头鸦衬托得分外突出,显得神采奕奕。”
观赏《柳鸦芦雁图》,开发了我的知觉感官系统。万物皆有,有中生有,无中也生有,有限生出无限。有形,有色,有声,有味,有感,有气,有韵,也有画外之意,画外之旨。花一季一绽放,鸟一年一南飞,而画面上的花鸟都是亘古不变的,—百年如此,—千年如此,—万年依然如此。若小溪汇入大海,若白云悬浮于天际,若此岸接入彼岸,艺术只有连接神秘遥远的未知世界,才显得博大而有力。在山水、人物、花鸟乃至一切自然万物面前,人们如置身于纯净之处,被无限永恒的自然和艺术之光照耀。
《雪江归棹图》为雪景山水画,系绢本,纵30.3厘米,横190.8厘米。一条寒江横过画面,远接天际,上下一色。近处是长岸通景,右半部的江面空阔;岸边有一低阜石岗伸向江边,石岗上有几组丛树,纤夫拉船行于渚边。江面对岸的偏中处,汀峦重重,渚洲历历,远山隐隐,丛树亭舍,路径相连。画的左半部近中处,高山相对,重峦叠嶂,村落隐现于林中,楼阁隐藏于山后,是画面的高处和密处。高山坡脚延汀,伸至左边江心。最左边的洲渚上楼阁飞檐露于林中。画中有宋徽宗瘦金体自书的“雪江归棹图”,左下角钤印“宣和殿制”。画中山石轮廓浓重,线条皴法古拙凝重。皴、勾用墨皆有浓有淡,焦墨杂淡绿染林树,点叶枝柯,缀轻粉作雪,以清墨烘晕天空。整幅画的布景、用笔类似于晋唐,是地道的古法,气韵风度凝重苍古。
这幅画是文人画的风格和境界:江岸平林漠漠,江面渔舟点点;画面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给人以清寒空旷之感。从总体上来看,这幅画更像一首带有禅意的诗:天地高远,自得其乐。全画构图高远、平远相间,远近映带,错落有致。画面中的一切景致都是鲜活的,生机要扩充延展到更广远的世界——由画面中的具体的空间流向生生不息的心灵。宋朝的苏东坡便提倡“萧散简远”“简古淡泊”的艺术风格。宋代的玉骨冰心脱颖而出,赋予了宋代艺术简洁、清淡、高雅的气质。
我从《雪江归棹图》的淡墨中看到了丰富的色彩,从平林中看到了生机勃勃,从被白雪覆盖的辽阔奇绝的山川宇宙中感受到了清旷无垠的诗意。《雪江归棹图》看起来清旷孤绝,其实有声有色有人有情,这就是藏在其中的辩证法。它超越红尘世相,把人们带入雪色苍茫的宇宙,却依然氤氲着人的气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久了,心里生起种种期待,我在等待空谷足音,等人类的声音。这幅画不仅画出了宇宙万物的形、神、风骨和气韵,还画出了画外之人内心弥漫的诗意和哲思,并且暗藏着人们对大自然的倾心品赏、珍爱与流连。这幅画暗含了儒、释、道的精髓,它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佛家的空寂和禅意,表现了道家的奇崛和洒脱,表现了儒家的清明和敦厚。这种意境和画面所体现的哲学思想正符合宋徽宗的山水画美学思想。
《祥龙石图》画湖石一座,玲珑剔透,凹凸起伏,历历分明,洞窍纹理富于变化。宋徽宗不仅喜欢名贵的花鸟树木,还喜欢瘦、漏、透、皱的巧石,喜欢一切奇崛清妙的东西。在他的眼中,这些非同一般的东西暗藏天地旨意。画中湖石的顶端,盛土植以异卉,石旁翠竹亭亭玉立,以显示湖石主人的情趣。作者以细劲的线条,先勾出湖石的轮廓和纹理,后以水墨晕染,表现了湖石坚硬结实的质感和立体感。他对文人画的诗、书、画、印“四位一体”做了大胆的探索,《祥龙石图》画面中,计有五行跋语、四行诗歌又款题、及御押一行,且款题上有钤印。这幅画可谓集诗、书、画、印为一体的艺术珍品。
这幅画有着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的太极拳般的玄妙。中国画笔墨的最高境界是浑厚华滋、苍润并济,苍是骨气和品格,润是感情和生趣。《祥龙石图》一半是美学,另一半是哲学;体现在外在的是美学,体现在内在的是哲学。画和诗一样,崇尚“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诗意境界。观赏清雅深邃、富于哲学色彩的《祥龙石图》,我的审美走向静穆深远,走向抽象与哲思,走向深沉与内敛。我们从画中能够寻找到清凉和安静的风景,感受到作者澄明优雅的心灵境界和邈远空明的天地精神。
大自然滋养了人类的审美、艺术、哲学思考。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有了现场,有了对应物,才会产生伟大的画家。每一幅画都是一座纪念碑,碑刻写的是自然风物,是美好的物象。物象决定心境,悟性决定心性。有诗家气质的宋徽宗用《文会图》描摹了文人雅集的宏大场景。一座安静优美的庭园里,旁临曲池,石脚微显,栏楯围护。温婉的垂柳轻舞着葱绿的水袖,轻拢烟云,飘逸如水。少女般的含蓄与羞涩,袅袅婷婷,挂满了柳树。柳树下的石案上横陈着古琴,一旁尚有古鼎一尊。宋徽宗不仅爱好音乐,也相当重视“乐教”的政治功能,他曾经十分用心地推动宋朝仪式用乐的改进。
《文会图》中隐喻“礼乐”的鼎和琴,并非偶然兴到画出。翠竹枝繁叶茂,葳蕤嫩绿;而绿树森环,蓊郁一片,每株都绿叶纷披,枝叶密密匝匝地簇拥着。树下设一大案,案上设有果盘、酒樽、杯盏等,不计其数。文人雅士围坐案旁,或端坐,或谈论,或持盏,或窃窃私语,儒衣纶巾,意态娴雅,有一阵阵经史子集浸润多年的墨香拂过。点上线香,沏上氤氲的松子茶,众人对坐品茶。此刻,茶香、心香糅成一片,当是醉茶了。
《文会图》左边稍矮一些的树和疏竹之间,两位暂时离席的客人站立对谈,其貌甚欢;旁边的几名童仆正在备茶,或持勺舀茶投入盏中,或照看方炉中的汤瓶,或以抹布擦拭茶桌;茶床左边,又坐着一位青衣短发的茶童,左手端着茶碗品饮,右手扶膝。茶桌之上置四件摞起的黑漆盏托,另有三只盏托各承瓷盏。食案右下方身着青袍白靴者手持檀板,似乎正在向宾客发出下一场演奏的邀请。独坐左方身着白衣的雅集之主伸手示意,将大家的目光引向右上方两位外着短袖长禙子的客人那里;二人揖让,一旁皂衣小吏近前耳语,侍女立在一边,正在等待客人应邀。这幅画是宋徽宗将山林意趣与人物完美结合起来从而完成的。他在画中勾勒的正是自己心中明净的理想世界:且饮、且听、且谈,只说琴棋诗画。他在图右上侧亲笔题诗:“题文会图:儒林华国古今同,吟咏飞毫醒醉中。多士作新知入彀,画图犹喜见文雄。”
中国传统文化与人文精神回归自然的精髓部分在《文会图》中实现了定型。从“云脚散”再到最后的“咬盏”的点茶,是文人雅士们淡然宁静的一种生活方式,平心静气,煎一炉水,瀹一瓯茶,焚香弹琴,琴罢品茗,神态怡然。画面上的人物,无一不处在一种大惬意、大安闲、大从容、大快乐中。松散却错落有致的画面传递出“山静似太古”“心向白云闲”的文化意绪。《文会图》为人们营造了一个能使人生梦幻得以永久贮放的人间仙苑,品来令人五内疏瀹,精神澡雪。诗人之作发自天籁者为上,画家亦然。《文会图》系绢本设色,纵184.4厘米,横123.9厘米,现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古代文人画的象征性、寄寓性、隐喻性、抒情性及纯化了的笔墨成就,在《文会图》中得以延伸,形成了宋徽宗独立不羁的个性化艺术取向。
宋徽宗的善良品性、文艺青年所特有的对艺术的酷爱、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让他无力挽救从巅峰走向没落的大宋王朝。北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身穿铁甲的金兵逼迫赵佶辞别了袅袅的沉香、徘徊的瑞鹤,迎风北上。他最初在东北落脚的地方是辽宁昌图八面城,在昌图待了两年后,他最终的落脚地又换成黑龙江依兰。1135年,他在依兰逝世。
依兰这个意境美好的词语一直深深地镂刻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停留过这样迷倒世界众生的伟大丰富的灵魂。他把一些重要的画作、书法作品留在了东北,它们都藏在辽宁省博物馆里。在沈阳的辽宁省博物馆,无数中外游客用目光深情地抚摸着《瑞鹤图》《草书千字文》等书画作品,触摸着他熊熊燃烧跳动的魂魄,感受着他血脉的温度和精神的亮度。
中国的历史上少了一位光耀千秋的明君,多了一位让世人景仰的艺术家。千秋之后,我与他因文心照,因画心照。我从他的书画作品中,感受到了这样一位站在文化巅峰上的人物伟大而丰富的心灵。突然觉得,宋徽宗离我,离我们如此之近。他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永远留下一个宽敞透亮的空间,让飘逸着灵性和激情的古典翰墨安然回归。伟大的笔墨总会伴随着历史的长河向前,永远发出鲜活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