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家家都是青一色的土基瓦房。烧柴自找,吃水自挑,煤球自做;时髦的涤卡兰色中山装是那个年代男人身份的象征,女人的服装大都是衬衫款式,还有风靡70年代的灯芯绒……
在我的记忆里,火柴盐、醋、酱油要到城里的供销社去买,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味精、鸡精;农忙时节偶尔也会有货郎挑货到村里卖:火柴、肥皂、糖果、盐,剪刀针钱等,还有哄小孩的糖果、拨浪鼓、万花筒等;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很大的院落,但不兴锁门;如果门锁上了,钥匙一般都是放在门头上或者是门坎下面,只要伸手一摸准在。村口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三四个人才能合围过来,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它粗壮的臂膀,枝繁叶茂,像一把大伞为村民遮风挡雨,秋天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皂角,一阵风吹来,沙沙作响。年长者会坐在树下拉家常,我们就喜欢爬到树杈上读书、睡觉或吃零食。当东方微微泛白,皂角树悄悄送走一群群到田里干活的人们;傍晚,带着满身疲惫而归的人们只要看到皂角树时,满身的疲惫也就没了。老皂角树从不缺席,我们每天过得开心快乐,读书只是一种任务,最关键的是带好弟弟妹妹。
一条弯弯的小河绕村流过。我家房子坐落于村子的西头,背后是大片田野;院墙外边,一种叫丁香的小野花从春开到秋,白的、玫瑰色的、鹅黄色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儿;清晨,花儿带着露珠微微绽放,犹如刚过门还带着几分羞涩的新娘,正午阳光很强烈,花儿都合上了,像撅着小嘴巴正在撒娇的小姑娘。每每花开时节,我们都喜欢把一朵朵不同颜色的丁香花用狗尾草,串成花项链和手链、再摘两朵白色的丁香花做耳环。院子的东南角是棵柿子树,秋天,树上挂满了红通通的柿子,像一个圆圆的小灯笼,把树枝都压弯了扑在房顶上。奶奶高兴坏了,今年又可以做柿饼了。那些年头口粮紧,父亲把柿子摘下,奶奶把柿子的皮削去然后由一根针线穿起来,一串串挂在门楼上。每当我们饥饿难耐时,奶奶就会拿柿饼给我们充饥。再后来父亲又在围墙的内边种了桃树;春打六九头,院内的桃树最先冒出了尖尖的芽嘴,过不了多久,院里院外成了一个临时的大花园,李花、桃花争相开放;当第一缕阳光洒在粉色的桃花上,小花猫早躲在桃树下盯着在花丛中飞舞的小蜜蜂,时不时抬起爪子要捉;奶奶养的芦花鸡咯咯叫,悠闲地带着刚出壳的小鸡在墙角觅食;猪圈里传出小猪抢奶吃的声音。那时我们也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乡》一样,找来两块较平整的砖,两块砖对齐平放,然后搬起其中一块用三根竹片支起,再撒上一点瘪谷,当贪心的麻雀钻到砖下吃谷子不小心碰到竹片,小鸟就被砖砸倒;还给我做各种陀螺、用橡皮、树枝做弹弓;晚上,吃过晚饭跑四五公里路去看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大人们烧火灰,小孩总会抱着洋芋跑来,刚刚撤出的火灰,温度很高,黑中带红,又时还有火星冒出。我们先用一个木棍刨一个大坑,然后把洋芋放进坑里,再埋上厚厚的火灰,并不会忘记在埋洋芋的地方插上一根树枝或者放一块石头做为标记。玩上一会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烧洋芋了,记忆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只有洋芋的香味没变。
清澈而温柔的河水静静地流过四季。周未,要跟着父亲淌过小河去田里干活。春天,不忙时,到河边採摘苦刺花、棠梨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头回来充饥,可现在却成了城里人的山珍野味;夏天,我们常常到小河边洗衣服,然后凉晒在河边的草丛、树枝上。光着小脚丫一会儿到河里捉鱼、戏水,玩累了睡到草丛里;傍晚时分,衣服也晒干了,收拾衣服,还不忘摘几朵野花回家;秋天,到河边摘野果吃,救军粮、酸汤果、覆盆子、羊奶奶都是我们最爱吃的。冬天,河水有时也会结一层薄冰,听大人说,有一年下过一场大雪,没有吃的,麻雀都饿死了,用簸箕去捡能捡回来半簸箕。
儿时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过年。离老远就能听到拉风箱的声音,忽然,拉风箱呼啦声戛然而止,接着小孩子们不约而同的捂住了耳朵跑开了,随着“嘭”一声巨响。十多个小孩一窝蜂又捅向竹笼。这时,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爆米花的香甜味。我吃过午饭早早就端着玉米粒去排队。远远就看到弯弯曲曲炸爆米花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盘踞在空旷的晒场地上,有盆子、筛子、簸箕、提篮、口袋……
白天,父亲抱出几大块藏在床底下的铁煤,晚饭过后,我们在院子里跳黑猴,“小孩爱过年,大人怕花钱”,我们高兴地又跳又喊。父亲在石坎上敲"铁煤(焦煤),不时碎煤块滚到我们的脚边。母亲却一边喂猪一边和父亲说到:“才四五十斤,哪年能养个过年猪”。冬月一过每天就掰着手指头算着还有几天就过年。那时物资匮乏,年货基本上买不到,进入腊月就开始忙着准备年货。家家户户忙着晒干菜、晒红豆、晒辣椒、晒花生、晒萝卜干、晒洋芋片……母亲头天晚上就观好天象,忙着把洋芋、红薯剐好,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就忙开了:父亲忙着凑火、烧水;母亲则忙着擦洋芋片、煮洋芋片,我们起床后就高高兴兴趴在草席上,心里乐滋滋地一边铺一边偷吃洋芋片。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吃过早饭,母亲又忙开了,把家里穿不成的烂衣服裤子洗晒干净,剪成大小不等的布块,裱一桌子面的衬布,晒干后取下备用,开始为全家做鞋子,多少个夜晚,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缝制过年的鞋子;每到腊月二十六七就会看到父亲背回几块生石灰,然后放到一个较大的木桶里,打上几桶井水。那时,最喜欢看桶里的石灰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接着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就把屋里屋外刷得干净雪白;就等着年三十贴红对联了。每年手头再紧,母亲都要买两条巴掌大的鲤鱼煎好放藏在厨柜里,说留着正月十五过小年再吃。唉,每年过年的鱼从没吃过,不是发霉便宜了小黑狗就是被大黄猫偷吃了。
过年的序幕还未拉开,我已嗅到过年的味道。噼里啪啦,一个个亮火星从地火垄里跳出来,蓝色的火苗顺着煤炭缝隙往上蹿。这时屋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那是焦煤燃烧发出的味儿。母亲叫找一个干净的瓶子盛满清水插上山茶花;把刷回来的松毛厚厚铺在堂屋里;放上碗筷,藏好饵块;贴对联、贴门神;一切准备就绪,放鞭炮。盼呀,盼呀,终于盼到吃年夜饭了:花菜、凉拌粉丝、长菜、酥肉……这些都是我们盼了一年才能吃到的菜。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们早就等不及试穿着自己的新衣服,一大早起来,穿上母亲做的新鞋子,手里紧紧捏篡着父亲发的五毛压岁钱高高兴兴出门了。
过年的时候,商店里也有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糖果。因为家里姐妹多,生活很拮据,我是老大,那时的我,从不奢望能得到一粒糖果,也不知糖果是什么味儿,却喜欢捡别人家倒在垃圾堆里包糖果的纸。那个特殊时期,很少能见到如此鲜艳的色彩。收集一张张薄而半透明漂亮的糖果纸,成了儿时的唯一爱好;洗净、凉干,放在枕头下压平,再夹到书本里;过一段时间,拿出来一张张欣赏,有时会凑到鼻子上闻一闻,微微残留一点香味,有时我会用糖果纸做成各种姿势的小人;有时会拿它制做成一排穿着长裙跳舞的小人,窗台成了纸人的大舞台……
去年回家陪父母过春节,听说旧城改造。在母亲的陪伴下去村里转一转,特意看了看当年的皂角树,低矮许多,再没有当年的风采,真的老了!母亲说这几年都不结皂角了,回头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泪水还是忍不住滑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