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62年盛夏一个宁静的夜晚,晧月当空,繁星点点,满大街纳凉人收台儿板、端藤椅的碰撞声格外入耳。朦胧中,“六宝儿,半夜凉了,我们回房睡吧。”母亲抚摸着我的小屁股轻轻地呼唤着,我半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挺着鼓鼓的小肚皮,叉开双腿,翘起“茶壶嘴”撒了一泡积了半夜的尿,冲劲十足,那抛物线状的尿液撒过街面,酣畅淋漓!回到蚊帐内凉席上的我很快又重返梦乡。那一年我五岁。
我兄弟姐妹七个,全家九口人,仅靠父亲每月45元的工资维持生计,平均每人仅5元的生活费,远低于当时人均8元(可申请补助的标准)的最低贫困线。为摆脱经济困境,父亲想尽办法带领全家搞副业。从卖棒冰、敲核桃、剥瓜子、剥豆瓣到拆手套、糊纸袋、剥大蒜、切萝卜等几乎包罗了当时社会上各种能够挣得一点微薄收入的副业。其中,剥豆瓣(每剥去一斤干蚕豆的豆壳,可挣4分钱)历时最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起早贪黑,生满冻疮的小手从冰冷的水中捞起浸泡过的蚕豆,一颗一颗剥取豆壳,历经艰辛。做副业贯穿了我的童年(约1962年至1972年),也练就了我吃苦耐劳和较强的动手能力。
贫困的家境,迫使母亲在哺育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繁重家务中还常挤时间打零工(钟点工),贴补家用。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跟随母亲去南通附院帮一位小腿骨折的病人擦洗身子,一次2角钱。炎炎夏日,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归途中经过文化宫,看到一个卖棒冰的我就停下脚步不走了,一向省吃俭用的母亲掏出5分钱买了一根4分钱的赤豆棒冰递给我,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慈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仅为挣2角钱,母亲冒着酷暑,徒步来回辛劳半天,仍为我花4分钱买棒冰的这一幕时常浮现在眼前,令我热泪盈眶。生活所迫,母亲常于周日上午带我到富人家去洗衣物和被单等。母亲一进门,富人家的大人小孩便不断将床单、枕巾、衣裤等丢入盆中,看着满满一盆等待母亲清洗的脏衣物,令站在一旁的我幼小的心灵里感觉好沉、好沉。
童年寒暑假期间,最让我们期盼的是在南京上大学的大姐回家,每次都带回来各式漂亮的文具盒、练习本、铅笔等学习用品分给弟妹,令我们如获至宝,互相攀比,乐不可支。大姐非常呵护弟妹们,我们整天黏着大姐。大约是1965年的寒假,大姐带我去百货大楼玩,看着我生满冻疮红肿的小手很是揪心,当即花2角钱买了一副栗壳色的纱手套,又花了5角钱买了一把黑色的铁壳玩具手枪。当我戴上新手套,手握“真”手枪,内心涌起的幸福快乐之感难以言表,当即在店里嵌着铜条的水磨石地面上手舞足蹈,不能自已。须知这是我那双冰冷红肿的小手第一次戴上了新手套,那种暖心之感至今难忘。
我是家中的小弟,平日穿的都是小哥们剩下的旧衣裤,直至小学五年级才第一次穿上了一套新做的劳动呢春秋装。为能多穿些时日,上衣做得像短大衣,裤管处卷了三道,这套春秋装一直穿了整整四年。1969年我小学毕业,走进照相馆,拍了平生第一张照片。寒冷的冬天,追逐打闹的我们一个多月也洗不上一回澡,因为没钱进澡堂子,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某个周六的晚饭后,我们冒充拉板车的搬运工张倪六(我家邻居)的儿子,瞒过运输公司看传达室的老头,钻进澡堂(只对运输公司内部职工及子女开放)免费洗澡。这个澡堂子仅有一个很小的浴池房及一间与之相连的更衣室;更衣室的温度靠浴池房从门洞里溢出的热气来维持,没有衣柜,只摆放着几张飞来木椅;浴池房里没有淋浴,也没有拖鞋,墙角处的小便池斑剥的墙面上沾满了尿垢,一切简陋至极。头顶天棚上滴落的冷凝水打在赤裸的身体上,冰冷冰冷的,令人瑟瑟发抖,我们手拿毛巾肥皂,光着双脚,蜷缩着上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步快跑,匆忙溜进早已人头攒动、浑浊不堪(干净的头汤早已被公司管理人员洗过)的浴池。人碰人、背靠背,江海肥皂洗头擦背,满头、满身的肥皂沫顺流而下,厚厚一层污浊的泡沫漂浮在浴汤面上,热气腾腾,再现牛奶里洗萝卜的梦境。黝黑壮实、劳累一天的搬运工人们,一边泡澡,一边大声谈论着白天琐事,在这混浊的浴汤中享受着这短暂而惬意的时光。
大约是1968年的春间,致残、致死率极高的流脑(脑膜炎)在全国大流行,令人恐慌。那年的春天,十一岁的我高烧不退、意识模糊,下班回家的父亲顿感病情严重,疑心是得了脑膜炎,抱起我连跑带溜直奔孩儿巷的人民医院。“不能生脑膜炎,我父没钱看病啊”的哭喊声深深刺痛了贫穷的父亲敏感的神经,刚强的父亲眼圈红了。住院挂水打针一天两夜后,高烧终于退了,病情也稳定转好了,真是谢天谢地,不是脑膜炎。为节省住院费,父亲赶紧带我出院,有惊无险、如释重负。事后母亲不断念叨,“六宝儿命大,祖上积的德”。
父亲在城西烟酒合作商店及肉类加工场任总账会计。父亲深知,蛋白质、钙质是伢儿生长发育所必须的营养品,配给的猪肉票大部分用于购买猪油,常想办法从加工场以每斤5分钱的最低价购买筒子骨、扇子骨(已剔得肉屑子都不剩)煨汤,补充营养。喝完汤汁,我们拎着被吸干吮尽骨髓的筒子骨和被啃嚼得什么也不剩的扇子骨,到臭气熏天的废品收购站,以每斤7分钱的收购价卖出。一买一卖,费用基本持平,偶而还能倒进2分钱,等于是白吃了一回骨头汤,实属最划算的买卖了。那年代缺荤少油,正值发育长身体的兄弟整天都生活在饥饿感之中。父亲常常半夜去黑市买元麦、玉米等粗粮以补充粮食供应的不足。最倒霉的一次,某夏日的凌晨,父亲扛着购回的一米袋元麦,途中不幸被戴着红袖套的联防队员发现了,当场拦截没收,令父亲钱、麦两空。伤透了心的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瘫坐在床边半晌沉默无语。那年间,主食大米有每斤1角3分7厘的粳米及1角2分3厘的籼米两种,籼米不仅便宜且煮饭涨头大,但口感远不如粳米。无奈,父亲常放弃质优价贵的粳米而购买质次价廉的籼米(与上世纪90年代各地所现的换大米类似);常去起凤桥粮站以1斤粮票购买10斤山芋;去黑市购买的玉米(磨玉米屑)、元麦(磨粯子)充饥,以满足一家人的饱腹感。我们兄弟从不奢望像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有糖果、茶食吃,能有个自炒黄豆、炒蚕豆、烘番薯及少量的芦穄为零食就足以解馋了。
每逢端午、中秋,守传统的父亲都要想法买糯米包粽子、做酒酿、买月饼(每人半个),并收集卖月饼的木格斗中残留的月饼皮屑,并并聚聚一瓷罐,约2角钱买回来食用。这些月饼皮屑油料充足、营养丰富、酥香可口,让只能吃上半块月饼的儿女们有了些许满足感。
元旦过后春节就不远了,父母的心事又上了身。为了能让儿女们过上一个企盼已久的、有年味的春节,父亲总会想方设法买茶食,碓米屑,制作豆沙(洗沙)、咸菜、萝卜丝肉丁三种馅儿,蒸馒头、蒸糕、搓圆子。最让我们期盼和享受的是做馅儿蒸馒头。前一天早上父亲就将赤豆、大沙萝卜、五花肉等食材买回,咸菜则用自家腌制的,母亲忙着浸赤豆、煮赤豆;兄弟们忙着洗、切咸菜,刨萝卜丝等初加工活儿。晚饭的碗一放,父亲卷起衣袖管,拣了一只新米袋洗净,把赤豆壳捞净后,将煮烂揉碎的赤豆浆糊倒入米袋扎紧,放置在自制的条櫈“榨汁机”上,在木板、木棍和人力的压榨下,豆沙浆四溢,流入条櫈下的盆中。压榨时用力不能过猛,否则不时会出现米袋被挤破的情况,细细的赤豆浆就会像水枪一样喷射到盆外。遇到这种情形,早已备好针钱的母亲会迅速补好漏洞,确保榨豆沙的工作顺利进行。赤豆壳也是舍不得浪费的,舀一些赤豆汤,加点糖精就是一道不错的营养早餐了。洗净米袋,榨干萝卜丝和咸菜的工作也如法炮制。平时煮菜一向省油的父亲,为过年做馅儿却决不吝惜,油瓶翘得高高的加足油料,糖精、味精等调味品也足量配置,调制好的配料经过炒制就成为味美的馒头馅儿了,盛入脸盆中。待父亲用筷儿头挑起一点馅儿尝了尝,满意的点点头,自语道:“口味蛮好、蛮好”,时间已是深夜。辛劳了一天的我们,带着对过年的憧憬,伴着满屋子馅儿散发的诱人的香气沉入梦乡。
第二天晨起,我们手捧着盛满馅儿的脸盆、抬着水桶(装馒头用)兴高采烈地前往西大街西头的包儿馒头店,排队等候店里蒸馒头。终于轮到我家了,馒头操作案板两侧做包子的员工个个手脚麻利,揉面搓条、切割分段、挑馅包裹,配合默契,行云流水。不多时,三个脸盆里的馅就见了底,包好的馒头分类整齐地码在案板上。管蒸笼的大妈将馒头入笼,让我们在馒头上点红点,以便区分不同馅儿。我们很兴奋地抢着点,小心翼翼,豆沙的点一个点,咸菜的点两个点,萝卜丝的则点四个点。待我们的工作完成后,大妈就上笼开蒸了。人高马大的灶台师傅推开底层蒸笼,在锅里加足水量,添上二铲煤,伴随着鼓风机的轰鸣声,炉火四起。约么半小时,随着灶台师傅一声高亢的“卸笼了”的长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蒸笼卸下了。稍冷片刻,我们就急不可待地装桶装盆,满载而归。归途中,哥儿几个早已挡不住馋虫的诱惑,各自拿一个馒头解解馋,用自家馅儿包的刚出笼的馒头真好吃!除1970年,父亲因拒绝单位安排全家下乡而被停发工资外,家里过年蒸馒头、蒸糕的传统从未间断过。大年初一早晨醒来,我们每人都能从枕边摸到带着油墨香的2角钱新钞压岁钱及花生、麻饼、精枣、高梁饴糖等茶食的纸袋。童年时光,父母亲呕心沥血、精打细算、尽其所能竭力抚育我们成人;即使在这样缺衣少食极端困苦的境况下,父母仍培养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个个上了大学,是何等的伟大!这一桩桩一幕幕的往事,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我潸然泪下,更加感念父母的恩情。
在那个动荡不安、贫困饥饿的年代,我们常苦中寻乐。街头巷尾,成群的伢儿在一起追逐打闹,躲猫寻、滚铁环、打弹珠、飘画片、抛铜板、抽陀螺、捉蚂蚱、斗蛐蛐……儿时的戏法还真不少。其中斗陀螺的经历尤令我难忘,锯下一小段圆木棍,用菜刀将一端削成圆锥体,用烧红的铁纤在锥体顶部烧钻出一个小圆孔,再嵌入一颗钢珠用锤子锤进小圆孔,一个自制的陀螺就做成了。取一段竹子或木棍,一端系上绳索或布带,抽陀螺的鞭子就有了。柏油路边,众多顽童甩着鞭子斗陀螺,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声势浩大,哄声四起,好生热闹。斗陀螺的游戏规则是:两陀螺相碰,一方陀螺将另一方的陀螺撞倒停转者为胜。我们小哥几个挥洒着汗水,奋力把自己的陀螺抽打得像旋风一般极速转动,向着对方的陀螺迫近,直至将对方的陀螺撞死倒地,于是博得看客们的一片喝彩声。要不是母亲再三吆喝着回家吃饭,这场陀螺大战恐断难偃旗息鼓。一些围观大人也情不自禁向顽童们借了鞭子抽陀螺过把瘾。为了在斗陀螺中取胜,陀螺越做越大,甚至出现了巨型陀螺,要用车轮胎胶线做成的鞭子才能抽得动。玩耍游戏让我们忘乎所以、放飞童真,这是现在整天被枯燥的学习所淹没、失去童趣的独生子女所没法比拟的。
我的童年是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更是在我家极端困境中渡过的,贫困给我留下的记忆刻骨铭心!五、六十年后的今天,物质充盈,人人都早已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儿孙们已不知贫穷与饥饿为何物,每当我诉说起自己童年的往事,儿辈尤其是孙辈仿佛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你在讲故事。但愿后世子孙不再经受我们童年的磨难。
其实童年的这段艰难困苦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一笔财富,它让我经受了磨炼,在后面的人生中变得更能直面生活中的逆境。如果说我在事业上尚可称得上有些许成功的话,与童年的经历和所养成的吃苦耐劳的作风是分不开的,艰难的历程让我变得更加坚强,百折不挠。
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