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地坛公园,寻一把空椅一坐就是一小时。我以为,连续,且独自坐一小时以上的,都不是歇脚者,像我,只是要坐坐。
不关注来来往往的人,不追随起起落落的鸟,甚至不侧身避让迎面吹来的风。
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点什么,却总是因为短暂而不透彻。其实不透彻才是最好的结局,毕竟“想”,本来就违背了“坐”的初衷。
我所谓的“坐”,大概类似古人说的“枯坐”吧,就是干坐着,心无所思,身无所累,人无所事,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茫然。即便有念头闪过,这念头也是无根无蒂、飘忽不定的,像林间戏耍的小鸟,像随风摇曳的花草,像路人遗落的半截子话,飘在空中,孑然无着。
公园东面围墙呈土灰色,隔着一片柏树林看过去,有一把椅子正好在两排树之间。有人拍过照片,树丛中的墙平静而灰白,乍看像一汪水面,坐在椅子上的人,仿佛在等待遥远的帆,于是“地坛的海”迅速蹿红。
我望过那把椅子上的背影,有的修长,有的伟岸,有的温情。我自知我枯坐的姿态做不了风景,便从未去坐那张椅子,而是选择了拍摄者一端的那把。久了,也曾给个别找不到拍摄位子的指指地儿。囿于技术与天气,兴许还有装备,多数人并没有拍出“海”的效果。
而今还有多少人会追求真实的效果呢?只要来了,拍了,发了,就满足了。
我常坐的椅子都正对着方泽坛园子。古柏掩映,时空显明,可感受到红墙渗透出的古老的气息。据说,史铁生《我与地坛》第一版的封面插图,就是在这拍的。也有不少人来打卡,明显没有“地坛的海”人气高。得承认,网络传播比纸质书要厉害一些。
游客多的公园,座椅特适合枯坐,尤其树丛林荫间。这是我的一点感悟。这样的椅子,看似身处热闹喧嚣之地,实际更加静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打卡”上,谁都能看到你,却谁也不会注意你。你的存在并不存在,这便为枯坐创造了条件。
我也进方泽坛里坐过,在内外坛墙的棂星门内,有三两挡门的石墩子。或许是需要再购门票的原因,园子里的游人很少,坐在那里,非常安静,却也格外显眼。石墩子没有靠背,可以朝任何方向落座,面朝祭坛,游人尽在眼皮底下,稍不留神容易让人觉得你在“盯梢”。朝东或朝西,怎么看都像走累了歇脚的。我见过有人面朝紧闭的门,背身坐着,我以为如此反倒让心事挥之不去,绝对坐不出“枯落”的效果。
大隐隐于市,根本的,隐不在身而在心。我认同这个道理。在林间过道的椅子上坐着,只要不沉思、不好奇、不多嘴,即使仙女飘过亦不侧目,则完全可以迎来无数次或长或短的忘却。积极的忘却是放下,消极的忘却是逃避。放下也罢,逃避也罢,关键要有哪怕仅仅一瞬间的神肉分离、貌合神离。
不仅如此,面前总是有人晃动,叽叽喳喳,南腔北调,更能避免陷入某一段思绪之中。这对于刚开始学习“枯坐”的人大有裨益。
“像傻子一样”,发呆,凡过眼过耳过脑者,皆“不着力”,正是“枯坐”需要的状态。
我的“枯坐”质量很是一般,大抵是功力不济的缘故吧。但我不性急,性急不如不坐。没准儿正是缘于这个意识,我还真有过一次“超然物外”的体验。那天靠着椅背坐了很久,阳光借着树枝间的缝隙洒在我身上,送来了仲春少有的暖意。我被这暖意牵着,闭目养神,脑海突然映入了方泽坛般的空旷,隐隐约约却又明明亮亮,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又像国画的留白,又像喧嚣后的死寂。
几分钟后,人间清醒。或许,这只是一个小梦,但我终究没能按捺住心底的喜悦,长伸一个懒腰,主动与座椅的扶手击了一个掌,起身就向大门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