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火车穿过寒冷的冬夜从北京开出，窗外映出的尽是模糊的视野。夜幕厚重，像倒翻的墨水，吞噬了一切的轮廓，连铁道两侧的灯光也虚化沉默下来。列车的摇晃与铁轨的轰鸣交织成一首低沉的响声，仿佛是从深处穿越来的音符，不断地在车厢中回荡。
我在睡梦中沉溺在雪地狂奔，寒风如刀，割裂了皮肤，也冰透着带来的异样感受。雪花覆盖了世界，一片静默的白。然而，当我经过几十个小时的摇晃，突然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变了。窗户玻璃上映着的外面，褪去苍白，慢慢染上一层湿润的灰绿色。
南方悄然落下细密的雨，雨丝穿透空气，浸润了整个天空。广州火车站的站台上，夜晚的雨水打湿了我们和行李箱，也打湿了我们从北方带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气息，让我们感受到某种不真实的预兆，仿佛一切都在悄悄滑入另一个梦境，轻微的晕眩在我的思绪中徘徊。
我们一行几人在一排排打着雨伞的人群中看见了他，那个举着牌子的男人，沉默而坚定。他是厅局的司机，站在那里，仿佛等待了很久。我们很快进到车内，车子就缓缓启动，市区街旁的霓虹在雨雾中模糊，建筑物上的门窗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幻象一样随着车的起伏而浮动。就在那一刻，车内响起了一首美妙的纯二胡旋律。
声音悠长，像风吹过空荡的庭院，又像是一条流淌千年的河，低低地诉说着某个古老婉转的故事。二胡的音色湿润，仿佛是夜晚被雨水浸透一般，渗透进皮肤，渗入骨髓，渗进那些未曾言说的过往时日。
旋律缓缓流淌着，温柔地穿越了每个人的耳膜，似乎带着某种执念，牢牢抓住了时间的褶皱，不肯松手。它很好地与雨夜融为一体，像是属于整个世界的一部分，又像是一个无声的诉说，那一刻轻轻飘进我的心间。
2
我们整整四十天慢行在广东。那些日子，我们和车子一起穿越了所有的县市和一些乡村路，也穿过正在开发中的新兴城市。那时广州深圳的高楼影子还未完全立起，各处建造的厂房在雨雾中如同新生的有机物，与湿润的空气一起成长在弥漫的气息中。城市像是从大地破土而出的脆弱存在，一切带着还未完成的棱角，仿佛整个世界还在孕育中，尚未完全觉醒。
记得每天无论车驶向何处，只要一发动，那首二胡旋律都会悠悠响起，像是一种从未间断的仪式。
最初，我们只是聆听，渐渐地，等待旋律的出现成为了我们的习惯。再后来，我们学会了与此旋律融为一体，仿佛这曲子不仅仅属于司机，也属于每一个与它相伴的人。
记得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在下雨，什么被它洗净，光滑而明亮，所有的棱角都被雨水柔化，所有的过往都蒙上了一层水雾般的光晕。车窗外的树影模糊，街灯交错，城市在水汽中若隐若现，而旋律仿佛穿透了这份湿润，成为空气的一部分，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成了一种无法剥离的存在。
外面的大排档，街边店里都在播放此曲，郭富城那磁性般声音发出：
“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
旋律逐渐清晰，歌词如同水滴，慢慢敲进心里。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司机为什么执着于这首歌——或许，它曾经陪伴他走过某个无法言说的夜晚，或许，它是他过往唯一的见证者，心中刻上了不可磨灭的心痛。
3
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穿过雨雾，望着前方的道路。旋律在车厢中回荡，如影随形，像夜晚微弱的星光，像无法挣脱的命运，缠绕着他的呼吸每次都走过他的心。
他从未解释过，也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播放这首曲子。
是遗憾?是怀念?是无可挽回的失落?
每一次发动汽车，都会看到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下播放键，仿佛这不仅是习惯，更像是一种成瘾一样的信仰。他的手指略显粗糙，像是被岁月风霜磨砺而成，而旋律在空气中回旋，像是光滑的石子在水面上泛起涟漪，层层荡漾开来。
有时候，我会悄悄侧过头，偷偷望着他——在那些漫长的路途上，雨夜里或停车后，他的神情总是那么平静，甚至有点冷漠。但每当旋律响起，他的目光会微微变动，仿佛海浪在低声起伏，又迅速归于平静。
他是否也曾在某个雨夜，站在车外，站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站在某个无人的街角，听着这首曲，一遍又一遍厮守旋律?
他是否曾在夜风中，轻声哼唱，低低叹息，望着远方的灯光，望着某个已经离去的身影，望着那条永远无法回头的路?
没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已忘记了那时的情景。
但他每次依然无法停止手按下去键的那份心动。
就像我们无法停止去听，无法停止去等待，无法停止在每次旋律响起的那一刻，沉浸于无尽的回忆中。
4
多年以后，我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常常想到这首旋律。
我就带着耳机在夜色如墨夜晚，漫步在我自己城市的湖边或像风一样轻轻穿过街巷，感受着淡淡的潮湿气息与耳机里的旋律相遇。每次音符流出，像从记忆的深处飘来，缓缓地在一个个脑细胞间游动。
那一刻，我似乎又看见了那辆车，看见了车窗外的雨滴，看见了那个沉默的司机，看见了深圳大街旁那些刚刚种下的小树，看见了那些正在一层一层爬高的塔楼，看见了各式车辆奔跑在雨雾中的道路。
时间像一面老旧的镜子，倒映出遥远的光影。它让一切都变得柔软，模糊，像是从未真实存在过一般。
而那旋律依旧响起，像一条未曾断绝的河流，温柔地，缓慢地，无法抗拒地，流向某个永远不能到达的远方。
我闭上眼睛，静静聆听它，仿佛回到了那个广东的雨夜，依然听着那首旋律穿越空间，穿越时光，穿透那段心旅的经历。
它依旧让我无法离开那段美好。
它依旧让我无法安静地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