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大安寨这个名字,是母亲告诉我的,那是她童年时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大安寨位于四川省自贡市大安区,2014年,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我和自贡的朋友一起,登上了龙首山,专程去看看母亲口里的大安寨。太阳肆无忌惮地抛洒着它的“热情”,虽是初夏时节,感觉已和盛夏差别不甚,登上山顶,我就浑身是汗了。
大安寨的前世
呈现在我眼前的大安寨,已经不能叫“寨”了,唯一像样的房子,只有四川省盐业学校的现代建筑,母亲口中宽大讲究的房子,不见踪影。剩下的,都是些老式的木质瓦房,兀立而衰败。同行的朋友笑雨,带我到了一处用石头垒起来的拱形石门前,说:这是大安寨的南门,是目前保存最好的一个门。与寨门相连的,还有一段高高的围墙,厚达一丈,寨门和围墙上长满了繁茂的藤蔓和杂草,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到它是一个曾经的“寨”,和母亲所描述的能够对接上一点。母亲告诉我,童年时,她和她的兄弟姊妹们是去过大安寨的,去罗家走亲戚。走亲戚的好处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打发钱”。但这个钱她们是得不到的,全部都要交给外婆。
据史料记载,大安寨建于咸丰十年(1860年),建设的初衷,是为了防御土匪、绿林、起义军入侵,保护家产。修建大安寨,是由当时的富顺知县胡汝开提议,大盐商王余照(号朗云)、陈南、黄怀献等,聚众三年修成。成寨之初,共有三个门,即东门、水东门和南门,据说前几年还能看到水东门,近年因修建道路而荡去水东门,如今只能看到相对保存完整的南门。大安寨整个寨子呈南北向的椭圆形,大约0.7平方公里,城墙宽约1.6米至2.3米不等,高约3米左右。曾经,这里建有7座炮台,配有旧式大炮,借助龙首山陡峭的山势,易守难攻。这样依据山势而打造的工程,在1861年的那个夏天,经受住了严峻而惨烈的考验:从云南昭通蜂拥而来的“李蓝大军”的先锋周绍勇,带领十多万人围攻大安寨,先后四十余天的反复攻打和围困,仍不得进入大安寨半步。“李蓝大军”被王朗云组织的盐商武装,坚决地阻挡在了寨门之外。后来,附近隆昌和宜宾的清军赶来增援,周绍勇不得不狼狈撤退,从而成就了大安寨不可攻破的神话。当时的四川总督骆秉章认为,王朗云守寨有功,报奏清廷,下诏赏赐王朗云顶戴花翎,并追赠其侄王余坨世袭一等云骑尉。白花花的盐山顶上,顶戴花翎散发出夺目的血红,与白花花的银子交相辉映,发出绚丽的光。
大安寨建寨之初,以盐业为雄厚经济基础的王氏家族,在寨子里建立了“王三畏堂”。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王氏家族的强势入驻,让冷清的龙首山一下子变得繁盛无比。豪宅金库,亭院楼阁,酒肆茶楼,一应俱全。此时正值咸丰年间,富顺的盐业发展正是其鼎盛时期,而王氏家族的王三畏堂,就是这一时期最鼎盛的代表。在一个围着雕花石栏的巨大深坑前,我遇见一位老妇人,闲聊中我问道:
“这个深坑是干什么用的”?
她说:“这个是蓄水的水坑,山上没有水源,只有将雨水存起来备用”。
王朗云的侄儿王余坨,就是在被“李蓝大军”围困时,寨中缺水,冒险出寨抢水而死。水池边是一座破败的房子,许多地方只剩下了一面墙,是典型的晚清川南青瓦白墙木结构民居。
大安寨的今生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栋叫“洋房子”的西式建筑,这在当时的大安寨,绝对是很超前很时髦的建筑,进入我眼帘的房子和门庭,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不过还能依稀看出西式建筑的原始风貌。朋友笑雨告诉我:洋房子建于民国时期,外饰为罗马建筑风格,内部是砖木结构,它原是自流井双牌坊“李四友堂”东场大亨李琼圃的住宅。如今,知道李琼圃的人极少,说《琼圃菜谱》,可能也无人知晓,但如果说“盐帮菜”,不知道的人却不多。而《琼圃菜谱》,是对自贡传统盐帮菜记录最为全面的菜谱,其中记载了各色盐帮菜的烹饪要诀,可惜已经失传。据说有一道菜,是将新鲜猪肉埋进土里,让它生蛆,然后将蛆虫清理出来,用油炸,鲜香无比,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肉笋”。不过,这样的美味,我是没有胆量品尝的。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洋房子破败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这么破的房子里怎么还有人?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这里找东西的。面对我的询问,他却大声对我说:
“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我对自己的唐突表示歉意,向他提出进屋去看看,他同意了。屋子里光线很暗,泥土地面凹凸不平,鼓起很多土疙瘩,我努力扫视四周,让眼睛尽快适应昏暗。停顿了几秒钟,我看清楚了一个菜板和菜板上的菜刀,但却没有看到炊具。穿过一小段黑黑的过道,才进入了光线暗哑的住房。房间里有一张极其简陋的床,除此之外,没有一件能算得上“家具”的东西,而最值钱的,就是一台架在床头的,还是显像管的电视机,这是现代文明的标志!要不是它的存在,恍惚间,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穿越到另外的时空。在这阴暗的房子里,我穿着高跟鞋,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崴了脚。
站在房子里,我和他聊起来,这座建筑还属于大安区房管局的公房。他那年53岁,因为生病做手术,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靠每月210元的低保收入生活。我问他是否有家人,他说:离婚了,家里就一个人。
我又问:“你没有子女吗”?
他回答:“有一个女儿,远嫁贵州了”。
“为什么不去跟着女儿过”?
对此,他叹了口气:“女儿有女儿的家,我不好拖累她,况且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还要去街道办请假,否则,就领不到每月的210元低保金”。
紧接着,他说出了更让我意外的事情:屋子里没有自来水!全靠窗外的一口小水池蓄水生活,而水源就是雨水,这不就是大安寨的先民们采用的方法吗?他管这叫“天花水”!我伸出头望向窗外的水窖,水窖不大,比起我前面看到的大且深的水池小了许多,水窖四周长满了苔藓,这样的水也能喝?临出门,我掏出200元钱给他,他大感意外,一个素不相识的过客要送给他钱!他坚决推辞不收,而我却是铁了心要给他,200元钱在我和他之间几番来回,最终他拗不过我,收下了。看得出,他想说感激的话,却不知怎么说,他撩起衣服,让我看他肚子上长长的手术伤疤。我想,他此举是想向我证明,他所讲的一切属实,没有撒谎。
走出洋房子,我们沿着小路继续前行,来到了著名的“王三畏堂”。还在庭院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凶猛的狗吠,正准备不管不顾地走进去,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
“不要进去,里面的狗凶得很,我都从来不敢进去”。
我们只好停止前行的脚步。来人是一位健壮的妇女,看上去50岁左右。她说,这里是她的家,听见狗叫就从坡下走了上来,怕有贼。这个家看上去也是一副破败的样子,墙壁全是用各种广告喷绘布,加上各式小木板拼装而成,是王三畏堂旁边自己配出的、矮矮的偏房。她继续和我唠叨着她的六只鸡,就是在我站的这个位置被盗的。她说,这里的贼很凶,她在坡下地里种的一大片白萝卜,一夜之间就全没了,想来,这贼也够辛苦的。最后,她搞懂我是来看王三畏堂的,于是拿出了东道主的姿态,热情地搬出凳子,请我坐。
这时,我也走累了,真的想坐下。
坐了一会儿,我又提出想进屋看看,她爽快地说:你随便看。进门是一小段巷道,进去后是一个小天井,和先前的洋房子不同,这里亮堂了许多,厨房就在小天井旁边,我一眼就看到了心里想寻找的自来水龙头,龙头下是一个石板水缸,水缸里有几条小鱼。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滴着水,我知道,这样的滴水,水表应该不会走动。这里虽然简陋,但象个厨房了,不仅有水,还有煤气灶,厨房的对面有两扇门,都关着,门里边应该是她的卧室,房子看上去也很简陋,尽管如此,不用开门看我也确信,这户人家比刚才的低保户好了许多。参观完她的家,我走出来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继续和她聊天。
我又向她问起了王三畏堂的情况,她指着旁边的院子说:这就是王三畏堂,下面就是水东门,现在也是公房。从外面看去,房子是木结构的瓦房,看得见院子里有玉兰树,地面全用石板铺成,我们喊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主人出来,因为狗很凶,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入。这里曾是王氏家族的权利中心,王家共有兄弟三人,世代以开采、经营井盐为家业。王朗云死后,由其堂侄儿王惠堂继任“三畏堂”总理,王惠堂死后,王达之继任为“三畏堂”总理,王达之也是王朗云的堂侄儿。王达之接管三畏堂事物的时候,王家已是债台高筑,三畏堂债务多达六、七十万两白银,他主理经营期间,一直是债务缠身,直到1910年病死时,还欠债十八万三千多两银。他总理的十四年间(清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至宣统二年,即1910年),一直在努力还债,尽管死时还欠债十八万三千多两银,但如果以王家当时的全部财产算起来,应该已经能够还清所有债务了。
大安寨与我的缘起
在三畏堂的经营管理之外,我感兴趣的,是被人们称之为“大嫁女”的事情。王达之没有儿子,仅有一女名叫王兰,王兰从小被人当儿子养,穿衣都是男装,家人都称呼她“幺弟”,家里还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因此,她能写诗作文。女大不中留,要嫁人啊!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王达之当然希望她嫁入仕宦之家,媒人给她相中的,是富顺的罗琛家。
罗琛,在富顺县第二中学的校志里是这样记载的:罗琛,字笠农,富顺县回龙场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中进士,考取二甲第五十七名,聘为翰林院庶吉士。因淡于利禄,两任知县后,辞官回乡,从事地方教育事业。先被聘为富顺县官立小学堂校长,清光绪三十二年,被聘为富顺县官立中学堂监督(即校长),这就是我的母校,现在的富顺县第二中学的前身。校志里写道:罗琛不但学识渊博,书法尤精,深得王欧诸大家神髓,特善榜书,他是当时富顺的著名教育家、书法家。据记载,罗琛在县内各场镇留有不少墨宝,但我没有见过。罗琛有儿女一双,又正是结婚的年纪,这样的家庭,自然会被王家相中。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兰嫁给了罗琛的儿子罗惺予为妻,当时陪嫁之丰厚,令人咋舌:有祖田八百余石,火圈六十口,井份井基亦复不少。所办嫁妆:被褥床帐一百二十套,帐有单夹棉皮,皮有名贵的灰鼠,并有以金线绣花的平金扎花衣裙二十套,小器皿如钉锤一对,也是用银子制作。王兰出嫁后,在正街店房后面新建了豪宅居住,并开辟了新的巷道方便往来,这条新的巷子被叫做罗家巷。我前两年回家乡富顺的时候,曾经试图去找这条“罗家巷”,但是,没有找到,它好像已经不存在了,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我之所以对罗王两家的联姻感兴趣,除了超豪华的嫁女之外,还因为我的祖上和罗家也是儿女亲家:王家的女儿嫁到罗家为媳,而罗家的女儿则嫁到刘家为媳。富顺的刘家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现在的富顺西湖边,还能看到一个门楣——“读易硐”,在读易硐旁边,就是我母亲口中的老家。我母亲姓刘,名人秀,她告诉我,罗琛的女儿是她的祖母,罗琛的儿子儿媳是她的舅公和舅婆,我没有找到王兰嫁到罗家后的相关资料,但从母亲口中得知,王兰嫁到罗家后没有育下儿女,并且早早地死了,母亲熟悉的舅婆叫二舅婆,是来罗家填房的,姓李。她没有见过大舅婆,但知道大舅婆姓王,并且早死,她知道的大表叔和二表叔,都是李二舅婆生的。罗家的女儿嫁到刘家来后,只生下了我的外公一个孩子,不久也死了。后来,刘家又来了一个填房的陈姓女人,母亲叫她二祖母,二祖母生下了我外公后面的三兄弟。这样看来,王家和罗家的女儿出嫁后,其结果有着相似之处,只不过王家女儿没有后,罗家女儿生下了我的外公,同样的,都早早死了,她们出嫁时丰厚的陪嫁,全都留给后来的人享用了。
如此看来,母亲告诉我的外婆带她到罗家走亲戚的事情,是完全合理的。母亲说:罗家很有钱,我的外婆和母亲的几个姊妹去罗家,都会有不菲的收获,我想,这应该有王家产业的甜头在里面。我的大姨妈当年出嫁的时候,为了婚事办得体面漂亮,我的外婆带着我的大姨妈去了罗家,罗家出手就给了100块大洋。也难怪,我的大姨妈是罗家女儿的长孙女嘛!听母亲讲,我的大姨妈年青时很漂亮,大美人一个,出嫁时送嫁和迎亲的队伍,在县城里排了一条街,我的母亲比大姨妈小了整整十岁,那时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罗家给了100块大洋的事情,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以她那时的年龄,应该已经记事了。
2021年春节前的一次家族聚会,已经92岁的舅舅告诉我:小时候他去大安寨罗家玩的时候,大安寨里那些卖面的、卖各种小吃的,他们只管吃,吃完后自有罗家管事的去付钱。二舅公去世的时候,在大安寨办丧事他也去了,就在丧事期间,日本飞机飞来轰炸自贡,他在大安寨亲眼看到:日本飞机从天上丢下炸弹,自贡地面上有高射炮开炮还击,但是没有打中日本飞机。大安寨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安然无恙,没有一颗炸弹落在大安寨。
听曾经老屋的邻居说,罗家曾有人来打听过刘家的后人,但因为我们这些后人早就离开老屋外出谋生,而后来的邻居也不知我们去了哪里,因此遗憾地无功而返,我们没有罗家后人的联系方式,这样的亲戚关系也就断掉了。一个家族的命运往往就是这样:高高低低,起伏不定,走到高处了,总会走下坡路的。当初王朗云等修建大安寨的初衷,无非是想借此保存家业,如今,王家的家业又在哪里呢?咸丰年间鼎盛一时的富顺盐业,到现在,不是也和富顺没什么关系了吗?所谓的“金犍为,银富顺”,指的就是盐业带来的经济繁荣。而现在人们知道的,是自贡的盐业,仅仅只是改了一个名字,盐业就和富顺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个家族、一座寨子、一个地方经济的由盛及衰,未必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未必是“富不过三代”的宿命灵验。似水流年中,那些曾经的辉煌,只是一个供人回忆的梦。大安寨这座白花花的盐山,辉煌一如浮云,氤氲不再,盐山逐渐在崩塌与衰败中让人遗忘,早已没有了白盐与白银交相辉映的绚丽;而曾经那顶闪耀着血色的顶戴花翎,也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它们在历史风雨的浸蚀下,悄然溶解,与龙首山的泥土融为一体……
这些恩仇、财富与往事,在时间的长河中,模糊了身影,坟茔一样。当我在暗夜里打捞的时候,它们,才散发出一点幽灵般的光。
记得,离开自贡的那天,天下起了大雨,我开着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望着车窗外的大雨,我想,那个置身“洋房子”里的低保户,他的水窖里,应该又有许多新鲜的无根水注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