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朵腊梅花的瓣飘进一潭黑水里时,我恰好目睹了它飘落的瞬间。那黑水因此而美丽起来。除了我,再无一人看见。
今冬无雪。没有雪花相伴,它是不是有些单调和寂寥。它无语,在阳光照耀下款款下沉,与水作着拥抱。剩下的花依然绽放。安谧的林子里,它在悄无声息地演绎着生之大美。它不为谁而存在。有时人的眼光,并不是颁奖嘉宾,反是一种卑贱的亵渎与毒液雌黄。在庸人的视野之外,美并不缺席,更不是浪费。
我不知道这腊梅为何隐身于此。它的枝条一人多高,顶端上顶着几朵黄,似闪烁的黄色星斗,频送秋波于我。我多想抚摸抚摸这些小可爱,但又害怕冲撞了它。就让它在这寂静的密林里自然地表达吧,让阳光与月光给它的生命灌注神性。
腊梅是岁末的晚花,有人说它在补偿着花国的凄凉。凄凉吗?花无语,它在用它的黄擦亮淡灰的天空,不像我,苦乐年华的余响在心头缠绕,忧喜中彷徨,深感寂寞。幸好有它的明朗辉耀着我的额头,悄然把我引向精神的高地。
一阵风吹来,又一朵于地。和它躺在一起的是一个鸟窝。鸟窝斜身躺着,内里已空。它大小如一酒杯,高约10厘米,厚度2厘米左右。是用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枝子编成,一圈圈一层层,从上到下纵横交错,比网更稠密,绵软而敦实。尾部稍凸,窝口稍往里收,犹如一个深褐色的陶罐。谁是最伟大的建筑师!谁是最温柔的自然之子!我的惊叹吐出唇外。我突然有了想法,听儿子说,网上有购买鸟窝的,且价格不菲。鸟窝居然也有人要!儿子说,鸟窝有欣赏价值,把它置于花枝之上,又一景观。
欲望驱动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但又立刻把它放下了。我猛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篇旧文:《鸟巢咒》
东邻张灿,性顽劣,嗜捕鸟,遍捣一村鸟巢。众鸟流离,村空寂然。
是日,其捧一鸟巢喜滋滋显摆。视此鸟巢,吾呼声连连。此巢由数百细枝绕成,绵密扎实,敦厚坚稳,其状若灰陶,陶口溜圆,陶底绵软。实乃叹为观止,真神功也!
然张灿把玩数日,后投其灶内作柴焚之。灶内有音嘎嘎,鸣声凄绝。屋内黑烟滚滚,遂见一翅成烟缕而去。房外刹时鸟影布空,若彤云密会。后绕树三匝而去。
居十日,张某忽发怪疾,口吐粉沫,足手曲而僵硬,形如鸟爪,口发叽啾之声,只顷刻便气绝身亡。
呼口凉气,觉腿部发麻。我缓缓立起身来。才觉腊梅,鸟窝,这地上的美与庄严,摄人心魄。
鸟窝是从一棵桂花树上落下的,树上还有几根残留。桂花树已经老去,树的下半身层层叠叠吐出了好些舌头。舌头颜色不一,边缘呈白色,靠里两圈呈淡蓝色,再往里呈黄褐色。环棱纹细如浪波,动感十足,像有声音递过来。这么多舌头好像在说话,好像又没说。这让我想起了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二人以老槐树为媒,成了婚配。老槐树因此倒了霉,王母娘娘说事情坏在老槐树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命沉香用山斧剁下老槐树做媒说话的舌头,老槐树的舌头剁粘在树干上,长出了现在的真菌——树舌,从此老槐树再也不会说话了。这里长舌头的是一棵桂花树,它在说话,说着雨的话,风的话,阳光的话,灵魂的话,岁月的话。它年年都在说,有多少道环棱纹,就有多少生长的故事。它是桂花树生命的接续。它不但医治暗疾,还会更好地医治灵魂。它紧紧包裹着桂花树,包裹着亡灵,用它绸缎般光滑的泛着光芒的舌头,舔舐着它的终身依托。这是生命对生命地诉说,只是你听不懂而已。
忽然觉得,寒冷的冬天变柔软了,温度骤然上升到15°左右。蚂蚁从另一棵树上爬上来,捕捉着阳光的温度。我走不出密林了,下半生我将沉陷在这里了。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大地有多宽广,我都不会感到悲哀,因为我所要的都在这里。我不像蚂蚁一般过着没有灵魂的生活,蚂蚁之所以把树身当成地面去正常爬行,因为倾其一生也无法看清大地有多大,只盲目经营属于自己的小巢。如果它知道地有多大,也许会去耕遍世界。许多人又何尝不经历着蚂蚁般的悲哀。大地虽然广大,但它大不过灵魂的高度。
腊梅,鸟窝,树舌等,自然的一切都在训导着我们,那是灵魂对我们人类的凝视,切不可用邪恶的目光回视。如果你的目光使星辰从高处下跌,那下跌的星辰会好不客气地砸毁你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