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眼间,爱说爱笑爱唱的表姐王长凤已经逝世四年了。
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我与表姐虽非嫡亲,却相识相知60多年,如亲姐弟般相濡以沫。我们的情谊就像上小学时冲里耿祠堂房梁上悬挂的风铃,牵挂的风一吹,就会在彼此的心底回荡。想起表姐的恩与情,善与暖,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特别是见面时那句“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的忠告,让我受用一生。
01
家父有两个姐姐嫁在同一个相邻村庄。表姐妈妈是未出五服的堂姐,比父亲同胞二姐年长三岁,两姐妹居住前后屋,走的亲近。小时候父亲领我去拜年,两家都要上门意思一下。我称呼表姐妈妈为大姑妈,叫父亲二姐为小姑妈。大姑妈个头不高,未言先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我这个远房侄子打心眼里喜欢。小姑妈心慈面善,生有一个儿子,亲弟弟家庭不幸是她的一块心病,对我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侄儿视如己出,当作亲生的“二子”对待。
六十多年前,大我三岁的表姐是家中“老丫头”,少小失去父亲,随母亲生活。虽与唯一的哥哥分开过,但与哥嫂住一个门屋,日子拮据,生活艰辛。我命运多舛,三岁时母亲改嫁,随父亲和发育不良的姐姐生活,家境不堪。幼小心灵留下创伤,与同病相怜的表姐就多了一点惺惺相惜。记得还是穿开裆裤子的时候,我就赖在小姑妈家生活。小姑妈家后门斜对表姐家的正大门,一日三餐我端着饭碗坐在后门槛上边吃边与表姐搭讪。表姐见妈妈炒了好吃的菜,就不声不响拣一些放到我碗里,大姑妈瞥一眼呵呵笑笑,装作没看见似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和表姐形影不离,似是她的跟屁虫,西大塘东大坝,她到哪我到哪。春天,表姐领着我折下柳条编成帽圈戴在头上,东游西荡,捉迷藏打水仗;夏天,翻稻草捉蛐蛐、逮蜻蜓;秋天,爬树稍摘野枣,掏地里的花生和山芋;冬天,堆雪人、打雪仗,折腾得一身汗。至于跳绳、跳房子、滚铁环、拍纸牌、掼响炮、掏鸟窝、捉知了,我们几乎无所不及。小朋友欺负我就躲在表姐身后,身体廋小的她两手叉腰:“他是我表弟,谁敢欺负他,我就和你们拼了。”少小与表姐“亲密无间”的短暂时光,是生命中难得的美好遇见,那种欢乐是渗进骨子里的一种幸福。
02
我和表姐居住的村庄只有三四华里,虽不属于一个公社,却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小姑妈每逢家里来了木匠、瓦匠、裁缝或夏至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来临,就吩咐表姐带信给我,让我借机去改善一下伙食,滋润滋润肠胃。读小学的几年里,表姐就是我与小姑妈的信使。课间休息,每当看到表姐兴冲冲朝我走来,就预感“口福”来了。小姑妈对我有“姑母如母胜似母”的恩情。
小姑妈家门前有一条自西向东淙淙流淌的水沟,紧邻溪水边的一株栀子花,葳蕤茂盛。花开时香气缭绕,可花苞刚露白就被过往行人摘了。我常趁着晨光熹微,把含苞吐蕊的栀子花采来送给表姐,她不是用发卡别在发间,就是用细线穿挂在胸前,悠悠荡荡,香气四溢。
寒暑假时我在小姑妈家生活。早起放牛,看见表姐牵着牛在田埂上吃着嫩草,落在后面的我心生觑觎,便使劲赶牛往前跑。表姐见状翻眼瞪着我,“哦兮、哦兮”将牛牵到另一条田埂上。有时两家散养的鹅、鸭混在一起追逐嬉戏、打闹撕咬,我讨表姐的强,就用竹竿戳打她家的鹅、鸭,表姐拿我没办法,只好默默走开。我耍小聪明、搞恶作剧的小伎俩,表姐偶有愠色,可她并没往心里去。
好起来的时候,我和表姐坐在稻草堆脚下,晒着温暖的阳光,勾肩搭背合看一本小人书。她翻一页我翻一页,我念错了字,她立马纠正。翻了几页,没记性的我又把刚才的字念错,表姐就用手打我一下“真没记性。”我荣幸从小就与表姐有了精神上的勾联,这些童年的一道道胎记,一直镌刻在心灵里,不思量,自难忘。
03
二十世纪60年代末期,表姐的哥嫂生下“三宝”,迫于无奈,表姐不得不休学在家带小侄子。1973年春,我从红旗农业中学升入高中,巧与表姐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表姐因休学几年后复读,反而比我低了一届。表姐性格开朗,热情大方,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好嗓子。在村里,她清脆嘹亮的歌声常给夏季纳凉的乡亲们带来欢乐和清凉。农忙插秧时,坊间有“开秧门”的习俗(一人领唱,众人唱和),表姐多是“开秧门”(领唱)的那个人。在中学,表姐是文艺骨干积极分子,学校组织排演京剧《红灯记》,她扮演李奶奶一角,唱腔圆润,吐字清晰,一招一式,唯妙唯俏。深得师生好评,一时成为校内外“名人。”
中学离家较远,我们吃住都在学校,一般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一天早上,我在食堂排队打饭,表姐提着细麻绳穿着两个耳朵的陶罐走近我:“这是姨娘带给你的咸菜。”我明白,这是小姑妈让我吃得好点,省点菜金钱。没走几步表姐回过头来,指着我赃兮兮的上衣褂子,说:“要换衣服的话就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我帮你洗洗。”一次,表姐除带了小罐子咸菜,又外加一个小瓶子咸鱼。我正纳闷,表姐扭头走了。后来得知,那是大姑妈特意给表姐做的“私房菜”,表姐可怜我,分了大半给我吃。可见她是一个心底极为善良的人。
两年的高中生活不知不觉过去了,临毕业那年我应征入伍去了山西。五年后的1979年7月我第一次回乡探亲,小姑妈对我恩重如山,回家的第二天就去看望,近邻的大姑妈自是一并拜谢。此时,表姐与我读初中时同一所中学的远方表哥(高我两届)恋爱结婚,爱情结晶已经落地,表姐满月后正在娘家调养。五年不见,彼此变化大,有说不完的话。当表姐得知我已提拔为排级干部,满脸堆笑,十分开心。勉励我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努力工作,将来在城里找个对象成家……我怯生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零钱,算是给“表侄女”的见面礼,表姐推脱体谅我说:“你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硬是不收。
04
光阴流转,时过境迁。1987年12月我从部队转业到合肥工作,信息闭塞年代,与表哥表姐失去联系。1995年5月3日,我出差时,在屯溪老街茫茫人流中巧遇表哥。他乡遇故知,甚是欣喜。短暂的交流,得知表哥已从家乡中学教师改行调到芜湖市四褐山农行工作,表姐也去了芜湖一家商业银行下属单位做“临时工”。匆匆留下联络方式,相约有机会联系。
再次与表姐相逢,已是二十世纪90年代末期,家里安装了电话。一次到芜湖市出差,晚饭后在铁山宾馆房间里拨通表哥家的电话。正巧表姐接了,听说我来芜湖出差,晚上要去她家拜访,表姐连忙说:“家里住房狭窄,上有老下有小,我和表哥马上过来看你。”见了面,表姐见我满面红光,一身酒气。既高兴,又不忘叮嘱我,你现在省直单位工作,“有权有势”,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穷苦家庭出身,要好好工作,对得起共产党的培养,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随后,偶与表姐通话问候。表姐的话虽不多,却语重心长,句句贴心,像待亲弟般——既淡然,亦放心的那种惦记。
自从有了手机微信后,与表姐的联系平凡了。表姐常把K歌清唱的原声视频发给我分享,虽是“半老徐娘”,依然舞步轻盈,歌声嘹亮。从视频中,我能欣赏到芜湖镜湖公园的一隅彩灯流苏,光影迷离,她和同道友人歌之舞之足之蹈之,幸福与满足写在脸上,我为表姐晚年的幸福健康生活感到欣慰。
闲来无事,我喜欢看书、学习并创作,偶尔写点陈年旧事和回忆类文章,发给表姐分享。看后,有时来电有时微信,说出她的观感,给我以新的鼓舞。一次表姐说:“元山中学读书的时候,你是班级团支部书记,在学校算是一个红人,我们女生寝室经常议论你,和你同班的个别女生还嫉妒我,问我怎么那么关心你,对你好,解释半天才消除误会。”我付之一笑,是的,那时候,豆蔻年华,担心和表姐接触多了,使不知情的同学误解我和表姐之间的关系,惹来风言风语,公共场合特意与表姐保持一定的距离。表姐闺蜜知道,她从小就与同是我的远方表哥定下亲事,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虽有父母“包办”的成分,但落落大方的表姐,既认同,更没有心里阴影。
05
2017年10月6日,以“七四届”为主的元山中学高中班同学聚会,我从合肥,表姐从芜湖不约而同地赶到巢湖东方国际大酒店。组织者安排参观阔别40多年的元山中学旧址,目睹曾经的校舍、食堂废墟,触景生情,感触良多。我说:“表姐我们合个影吧。”表姐从簇拥的女同学中笑呵呵走来,边走边给我们照相的王庭波同学说:“我表弟小时候家里穷,好‘伤心’,但学习出劲、争气,现在退休后工资比我高出一大截”,进而一脸灿烂。60多年后,在初冬的暖阳下,我与表姐在共同学习生活的校园旧址上,留下唯一的沧桑印记。
同学群里,表姐每天早起不忘问候,发一些健身保健,智慧励志的美文链接,是群里为数不多的活跃分子。借用同学话,我是“潜水”的那一位,只关注,少发声。偶尔我把报刊上的小诗短文发在群里分享,引发一阵闹腾。因为群多,看不过来;设置震动档,整天晃荡不安;若是响铃档,它就叽叽咕咕长鸣不息。我多设免打扰状态,有同学点赞评论没@显示,我鲜有回应。表姐发现后就私信我,某某点赞了,你不要怠慢人家,应该表示谢忱。细心的表姐生怕我失礼不敬,不时善意提醒,至今难以忘怀。
06
2019年9月间,同学群里一向十分活跃的表姐,接连十多天没有“早安问候”的动态表情。我试探性地打电话问表哥:“表姐最近在忙什么?”没成想,表哥声音怪异,压低了嗓门:“单位例行体检时,长凤肺部有恙,正在上海某医院检查需要手术。”术后不久,我先后两次专程去芜湖家中探望,见表姐面色红润,谈吐如常,宽慰安然。
少小,我与表哥、表姐常在一起玩耍,逢年过节走动频繁。他们家境比我好,可从不嫌弃我,对我算是有恩之人。退休后,习惯了上班时忙碌而紧张有序的生活节奏,不上班心里反而有点失落空虚。于是,我多次邀请表哥、表姐抽空来合肥小住,家里住房宽敞,便于开车陪他们到合肥周边景点走走看看。一来叙旧,从孩童到“顽童”风风雨雨的人生轨迹;二来表达一下我的谢诚之心,感恩表哥、表姐从小到大对我的关心呵护。可他们一再推脱,等以后再说……
2021年4月下旬,我正在巢湖乡下陪伴母亲。听到表姐去世的消息,一时语塞,泪眼婆娑,心被陡然掏空一般。4月26日晚20:30时,表姐后事已毕。我把刚过68岁生日的表姐不幸病逝的噩耗,发到她生前最牵挂,也是同学、闺蜜相对集中的“同学群”里,引发哀声一片。惊愕之余,同学们纷纷留言,一时间群里“蜡烛、大哭等”表情符号接二连三,似是临时搭建缅怀祭祀王长凤同学的灵堂……
有一种目光,直到离别时才知道珍惜;有一种感觉,直到别离时才明白心痛。表姐走了,走的是那么仓促,或许,人逝去的仅是生物躯体,生命的光泽和灵魂永存她在乎的人心中。
每一个草长莺飞的瞬间,都夹杂着一帧难以忘怀的画面。表姐走了,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有些心还没来得及谈,唯有温暖的记忆在心头发烧,并留下一段平凡而又可贵的故事。
知心表姐恩难忘,愿来世我们以另一种形式久别重逢,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