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八七年初夏，清晨的阳光才爬到一竹竿高，肖剑平已伫立在黄山脚下一个山石嶙峋的岔路口，目光在几条进山路径间游移，试图择出其中一条通往心中所盼之地的路。他身姿高挑，透着退伍军人那独有的精气神。头戴浅蓝色鸭舌帽，背着橘黄色腰鼓包，整个人朝气蓬勃。在一眼瞥见右前方绿树与白云的交融处，隐约矗立着参差不齐的马头墙古民居时，瞬间，他的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没错，这就是他寻觅已久的古村落。
肖剑平多才多艺。在部队时，开车、做饭样样在行，尤为出众的是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画一幅精美的山水中堂画。返乡务农没多久，他便声名远扬，成了和县小有名气的农民书画家，于是便为自己取了“鹤云”这个饱含雅韵的艺名。
此刻，他行至村口的老槐树下，见几位白发老人围坐在石桌旁，悠然地下着象棋，口中谈论的恰是村里汪大爷家的祖传字画。肖剑平听后，心里猛地一颤，作为对新安画派崇敬有加的青年书画家，他对明清时期活跃在黄山一带的书画大师们早就仰慕已久，对新安画派几位领军大师的书画作品更是情有独钟。此次，他怀揣多年积蓄的三千多元深入此地，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廉价收购到大师们遗落在民间的书画珍品。
“大爷，您说的汪大爷家在哪儿?”肖剑平弓着身，一边瞧棋，一边怯生生轻声问道。
一位留着雪白山羊胡的老人，缓缓抬起头，眯着眼上下打量眼前这年轻人。只见他天庭饱满、眉目清秀、五官端正、儒雅大气，便热情地说道：“喏，顺着这条路往西，门口有棵大樟树的那栋旧楼就是。”说完，目光又落回棋盘。
“谢谢!”肖剑平话音刚落，便快步向西走去。很快来到一条流淌着清亮溪水的山涧边。涧畔，一株树皮皴裂、枝丫虬劲、树叶茂密如华盖的老樟树映入眼帘，山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晌午的骄阳透过枝叶，洒下一地斑驳金光。不远处的山崖边，果然矗立着一栋褐色的旧式木楼。
肖剑平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来到楼下，走到那扇罅着条缝、斑驳的木门前，顺手敲了敲亮闪闪的铁环，铁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没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从门缝里探出一位佝偻着背、年逾八旬的老汉。老汉眨巴着浑浊的双眼，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发出“啊?”的疑问声。
“您好，您是汪大爷吧?我是一名书画爱好者，听说您家有些老字画，是吗?……”
老人一听这话，眼神瞬间亮了，“哦，是的，请进!”
肖剑平赶忙跟着老人蹒跚的脚步，走进宽敞却有些昏暗的堂屋。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才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在褐色木板的幕墙上，高高地悬挂着四条屏泛黄的山水画，每幅画上，既有应季的灵动山水，又题写着赞美这幅景色的古体诗，诗画一体、图文并茂。虽说上面蒙着一层浅浅的黑灰，但从古老的装潢款式和材料来看，肖剑平一眼就认出，这肯定是新安画派的作品。
他急忙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其中一幅作品的落款。这一擦，可不得了，竟然是“鹰阿山樵”!他揉了揉眼，再次定睛细看后，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赶忙站到长凳上，小心翼翼地将这套画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堂屋的大桌上，借着窗外透进的阳光，仔细端详起来。哇，果然是梦寐以求的清初大画家、和州老乡戴本孝的作品，四条屏表现的正是新安江的四季图!肖剑平不由得惊喜万分。
“这些画都是我太爷爷留下的。”汪大爷叹了口气，又说，“可惜现在日子不好过，儿子要娶媳妇哟……”
“汪大爷，这几幅旧画，您打算卖多少钱啊?”肖剑平轻声问道。
老人家咧开没牙的豁嘴，仰起头笑道：“不瞒你说，有几个人来看过了。我儿子说，将军不急不卖马，少于两万元一律免谈!”肖剑平听了，心里既惊喜又焦急。惊喜的是，戴本孝这四条屏真迹价值连城，能用两万元收入囊中，简直是天大的捡漏;焦急的是，自己身上哪有两万元巨款?要知道，八十年代的中国，成为“万元户”对老百姓来说，那可是遥不可及的梦。他带来的四五千元，远远不够。可他很快意识到，老天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眼前，分明是百年一遇的缘分，要是不赶紧抓住，定会遗憾终生。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慌。
当晚，他躺在汤口老街招待所吱呀作响的木床上，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苦思冥想许久，他想到不少人，又都一一否定。最后，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名字——汤口镇中学的美术老师林雨晴。
那是去年开春不久的一天上午。
肖剑平正在汤口镇附近的古村落前支起画架，对着小桥流水、古树昏鸦写生着。突然，一群穿着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像白鸽般地从远处跑来，纷纷围到他身旁，争着看他挥毫作画。这一下，把他吓得赶紧停笔，微笑着问道：“你们是?”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哈哈……没事的，她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们今天上野外写生课，正好碰到你，就想看看你怎么写生。”循声望去，他身后站着一位穿着朴素却不失时髦的年轻美女。便微笑着问道：“你是?”“我叫林雨晴，是汤口中学的美术老师。”“哎呀，太好了!您(他赶紧把“你””换成“您”)肯定是科班出身，我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书画爱好者。”林雨晴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写生画稿，欣喜地说：“NO!从您(她也改口了)的构图和笔墨来看，绝非等闲之辈，我该向您学习哟!”
肖剑平听后立刻笑道：“您过奖了，我叫肖剑平，是本省和县人，在部队跟老师学过书法、画过国画的退伍军人，刚才只是随性画画而已。”林雨晴说：“好呀!您接着随性一次吧，我们欣赏欣赏!”谁知肖剑平听后，反倒迅速把手中的笔放进画板，主动伸出右手说：“今天能有幸认识您这位美女老师，真的很开心!”林雨晴也大方地伸出白净的右手，两手相握后，她说：“我是巢湖银屏人，和您是一个地区。”“哇，想不到在黄山脚下能遇到老乡!”肖剑平开心得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肖剑平就借着租住在汤口某宾馆的机会，经常跑到中学去，和林雨晴一起畅谈、一起画画、一起欣赏传统画作。接触一段时间后，他发现林雨晴不仅人长得美，心灵美，笔下的山水也美，且透着浓浓的古意，颇有新安画派遗风。林雨晴夸赞他书法功底深厚，能写出飘逸的“二王”体行书，人还长得帅，身材高挑一米八，浓眉大眼五官正，是她打心眼里喜欢的白马王子。两人相互欣赏，渐生情愫。
第二天一早，走投无路的肖剑平便硬着头皮来到了汤口镇中学，请正在值班的门卫师傅帮他找一下林雨晴。门卫见他面熟，就干脆在广播里喊道：“林雨晴老师，有人找你，请你赶紧到门卫室来一下。”肖剑平在座椅上等着她的那几分钟内，因自己的唐突而紧张得两个手心都出汗了，他只好一次次地做深呼吸。
门口终于传来了晓剑平熟悉的声音：“啊，是谁找我呀?”声音里带着跑步赶来的喘息。肖剑平立马站起身迎接：“是我，林老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雨晴一看是肖剑平，不免有些意外：““怎么是你啊，有啥要紧事?非要在上课时间找我?”肖剑平听了，脸色“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我、我……真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找您，才这么唐突、冒失。”接着便把自己的难处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啊，原来是这样。了解肖剑平的来意后，林雨晴沉默片刻，问道：“你没看走眼吧?”肖剑平赶忙把自己如何钻研新安画派的过程，又如何鉴别戴本孝四条屏真迹的功夫，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最后，他声音有些哽咽了：“我、我实在急得没法，才想到了您……”
“好的，别说了，我借给你!”林雨晴打断他的话，“等我放学后，就想法送给你!”
“好的!”肖剑平惊喜万分，没想到刚认识不久的林雨晴竟然这么爽快，两万元可是一笔巨款啊，他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解释，没想到她这么信任自己，这么热情大方。“你……你放心吧，我会及时还给您的!”肖剑平激动地说，林雨晴立即微笑着对他说：“我绝对相信你!”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直击肖剑平内心，使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窗外的知了拼命叫着，仿佛在替他表达对林雨晴的感激：“知了——”此时的阳光，透过门卫室的窗玻璃，暖暖地照在他脸上，把他那张国字脸映得更红、更灿烂、更有生气。
02
肖剑平如愿“捡漏”得到戴本孝的《四季图》真迹后，如获至宝。在匆匆和林雨晴告别后，就离开了黄山，生怕汪大爷的儿子会反悔向他追讨。
回到和县老家，肖剑平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他暗自琢磨，上苍真会眷顾自己这个普通书画爱好者?会不会是汪大爷故意装可怜，用赝品冒充真品?于是，他找到县美术家协会主席M先生鉴定。得到M先生的肯定后，肖剑平欣喜若狂，全家人也为他这次黄山之行高兴不已。
一时间，和县农民书画家在黄山脚下捡漏，捡到和州布衣画家“鹰阿山樵”《四季图》山水真迹的消息不胫而走。县博物馆C馆长马上找到他，在确认无误后，便给他宣传《文物保护法》的相关条例和实施细则。最终商定：这套作品主人是肖剑平，但作品可交给县博物馆妥善保管，适时展出。可谓一举多得，一是明确了《四季图》的归属，但禁止拍卖，二是能让肖剑平能随时查看或转赠他人(包括子女)，三是减轻了肖剑平保管作品的责任风险和经济负担，四是能让这套作品成为研究新安画派的重要实物资料，实现更大范围的信息共享。
在经过长期刻苦钻研、临池不断后，肖剑平的书画技艺大长，在苏皖两地声名远扬，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大赛。每次喜获大奖时，他总会想起梦中情人林雨晴。可遗憾的是，四处打听都联系不上她。最后从汤口中学一位老师那儿得知，她后来离开汤口，考入浙江美院，毕业后成了广州某大学美术系的国画教授，还嫁给了一位法国著名画家，之后便杳无音信……
肖剑平在失去初恋的痛苦中煎熬了四五年，最终在父母的催促下，才勉强和当地名叫李桂香的姑娘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时光飞逝，一晃24年过去。历史的车轮驶到了新世纪的2011年，这一年，和县重新划归马鞍山市管辖。
在妻子李桂香和儿子肖然的协助下，肖剑平特意从山村来到县城，在一条古老巷口开了家名为《鹤云阁》的书画店，生意十分红火。没多久，这儿就成了享誉大江南北的书画买卖典当之地，还成了县内外众多书画家和书画爱好者聚集的书画沙龙。
然而，就在肖剑平大展宏图之际，命运却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一天上午，他陪妻子到南京鼓楼医院做阑尾手术，在儿子肖然的建议下，也顺便做了个全身体检。没想到，这不经意的检查，竟查出了大问题——患上了肝癌，且已到了中晚期。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他和家人陷入极度悲痛之中。医生劝他：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年近六旬的肖剑平内心痛苦万分，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快地走到尽头了吗?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一早，老伴发现他的一头乌发竟然变成了雪霜色。面色憔悴的他对围在病床前的老伴和儿子说：“你们快把我送回老家吧，抓紧帮我完成三件大事。”儿子肖然赶忙说：“爸，您快说，我们马上办!”肖剑平缓缓舒了口气，说：“一是为我办一场全县个人书画展;二是赶紧把儿媳妇娶回来;三是帮我找到一个恩人，叫林雨晴，还她多年前借给我的两万元旧债。”坐在床沿的老伴果断地说：“好，听你的，马上出院，回家就办!”
…………
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时钟刚指向八点半，位于M市著名博物馆展览大厅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临时搭建的蓝色巨型幕布上，喷印着一排鲜红的黑体大字：“马鞍山市首届农民书画展——和县农民书画家肖剑平先生个人书画展”，主办单位是马鞍山市委宣传部、和县县委、县政府;承办单位是和县文联、和县美术家协会、和县书法家协会;协办单位是和县某镇党委、镇政府(肖剑平家乡)。总之，在市县两级大力支持和肖剑平全家人共同努力下，肖剑平个人书画展在马鞍山市最高级别的展馆隆重开幕了。
肖剑平身穿藏青色毛呢西服，胸前别着一束大红花，面对市县电视台记者的摄像镜头，侃侃而谈，说出了平生最多、也最打动人心的话，了却了多年夙愿。市县两级新闻媒体都进行了跟踪报道。
三天后，肖然在自家农家大院举办了一场盛大婚礼，把恋爱三年多的邻村姑娘小玉子迎娶回家。亲朋好友和周边村民纷纷赶来道喜，肖家摆起了流水席般的数十桌喜宴。
一口气办完两件大事后，肖剑平心情畅快，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完全不像一个身患绝病的人……
03
可偿还林雨晴两万元旧债这事，却难住了他和全家人。当年借给他巨款的林雨晴，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肖剑平躺在床上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一位在北京定居的家乡好友——著名书画家徐家贵先生。对，找到他说不定就能找到她!
于是，他拨通了县美术家协会M主席的电话。得知他病情的M主席，马上把徐家贵的电话和家庭住址告诉了他，希望能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帮上忙。
接到肖剑平电话，在北京书画界混得风生水起的徐家贵先生，利用自己数十年积累的人脉资源，在全国各地寻找多年前曾在黄山市汤口镇中学任教的美术教师林雨晴女士。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深圳一家知名外企传媒公司找到了已退休多年的她。这对肖剑平一家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肖剑平接通林雨晴电话时，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您、您真的是林老师吗?”“啊，您是?”电话那头的女声满是诧异。“哎呀，您找得我好苦呀!我是当年的肖剑平啊，就是向您借两万元买书画作品的那个人!”“啊?你，你还活着?!”“对，我还活着，但没多久真的要去见马克思了!”“啊!此话怎讲?”于是，肖剑平把自己如何用她的两万元巨款买到戴本孝四条屏真迹，又如何离开黄山回到老家在县城开《鹤云阁》书画店，以及自己身患癌症的不幸遭遇，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
林雨晴静静地听着，越听越感动。没想到，这位身患绝症的当年帅哥，竟为了还她这笔借款吃了这么多苦。她双眼涌出热泪：“剑平哥，您好!我当年借给你两万元，本就没打算让你还，是因为我看好你正直善良的品性，看好你对祖国传统书画艺术的热爱和钻研精神!你的言行一直激励着我走向外界，实现我不断追求的人生价值!”肖剑平听了，激动不已，说：“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更谢谢您的一片真心。今天能找到您，说明很有缘分哟，老天虽然给我关上了一扇门，却也为我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另一扇窗啊!”
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电话两端只剩抑制不住哽咽的抽泣声。肖剑平满心都是在生命尽头寻到恩人的喜悦，那泪水滚烫，夺眶而出，好似将这些年寻觅的艰辛一并冲刷干净;林雨晴则被肖剑平数十年来坚守还债的高尚品行深深震撼，泪水模糊了双眼，在心底感慨世间竟有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肖然多次和“林阿姨”联系后，最终按她的决定办：“只接受你爸爸的两万元本金，一分利息都不要，主要是了却你爸临终前的心愿罢了。”肖然听后泪流满面……
在邮局郑重地汇出父亲这笔承载着多年情义的欠款后，肖然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如释重负。此刻，他由衷钦佩父亲的为人，也终于明白了前后三村的乡亲们，还有众多书画界的老师都对父亲敬重有加、乐于结交的原因。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父亲传承下来的优良家风坚守下去，使之绵延不绝。想着回家后要好好照顾父亲，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活得潇洒自在，舒心惬意，绝不让父亲在这人世间留下一丝遗憾。
当肖然沿着那条回家不经之路的垄口时，已近黄昏时分。一轮通红似火的夕阳高悬西天，肆意地将余晖倾洒，把整个天幕渲染得五彩斑斓、如梦似幻。就在此时，他恍惚间瞧见垄口伫立着两个身影，他们身姿挺拔，恰似一尊永恒的大理石雕像，在岁月了默默守望。待他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震，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轻声对他说：“你爸呀，非要来村口等你，生怕你这事办不圆满!”肖然听后，“噗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流着泪说：“爸，按照您的嘱托圆满完成任务啦!”
肖剑平听后，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明亮而温暖，恰似身后那轮熠熠生辉的夕阳，不仅照亮了眼前一方天地，更将家乡的山山岭岭、村村落落都映照得璀璨夺目，宛如一幅诗意盎然的绝美画卷，满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情与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