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琴是在一个初夏的近午,起因是市重点工程—大北路立交桥的建设征迁工作遇到了堵点,我得去现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被同事们簇拥着来到立仁学校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我根深蒂固的回忆里,凡是钉子户那一定是龇牙咧嘴的违章大院,说不定还贴着横幅,而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一个破烂的门洞,门洞后隐隐地可以看到一些家长和孩子模样的人影。这是什么学校?我满腹狐疑。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早早地候在了门口。琴在她们中间,宛如一朵出水的莲花,娇艳而不骄纵。她穿着一身碎花的连衣裙,脚蹬红色的高跟鞋,满脸笑吟吟地向我伸出她那温暖软乎乎的小手,在那一刻,我那因为拆迁堵的似乎有些恼怒的心情就软了下去,握着琴的手,也被她带了节奏。
已是近中午的放学时间,立仁学校看起来就像路边的一个大工棚,除了借用了原来路边单元楼一层的几间房以外,其他的辅助用房,如食堂、活动室,教师休息室什么的,都是用彩钢搭建的活动板房,如果没有空调,在夏季的C城这些都是闷热的火炉,在单元楼和活动板房之间,有一条约30米宽的步道,在步道上我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两边的孩子、老师和准备接孩子回家的家长。他们似乎都用一种半是敬畏半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一群孩子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十多岁的男孩,用近乎呆滞的,怯生生的眼光看着我,我微笑地看着他,只几秒钟时间他的眼光又开始不停地向左右闪躲,我感觉这个男孩似乎没有他那个年龄男孩的活力和机灵劲儿。我摸摸他的头,又很用力捏着他的小手,如果不是琴的介绍,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自闭症儿童这个群体,也不会发现在这破败的马路边,存在着这样一座专门抚养教育自闭症儿童的专门学校。琴带着几丝歉意的说:“这个学校已办了5年了,现在有老师二十多名,自闭症儿童500多人,我办这个学校的目的还是为了给政府和社会减轻一些负担。”“当然,我也非常理解,但大北路立交桥是市里重点建设项目,拆迁和建设势在必行啊。”听我这么一说,琴更紧张,似乎都有点眼泪汪汪了,“能不能缓一些日子,我们找好了一个地方,主要还是要装修一下,搞好了我们就搬过去,您看可以吗?”还没等我表态,一直陪在旁边的市重点局谢局长有些不满地插话说:“现在工程进展顺利,整个路面拆迁就差这个节点了,等一天,市里就得多付工程建设方很多钱!”现场气氛有点尴尬,不远处一个孩子扑通摔倒了,哇哇大叫,还有一个男孩在父亲的帮助下准备直接脱下裤子小便,琴有点歉意地对我说,没办法,这些自闭症的孩子智力水平很低,有时还管不住自己。我转过头对谢主任说:“孩子的事是大事,还是等到学校搬迁吧。”琴感觉都要哭了,一个劲地说着感谢之语,哪天还是请您去新校址看看,还请领导您多支持呢。
我没有爽约,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如约来到了位于城北的这个已废弃约两年的残疾人康复医院。院中绿树参天,一栋栋翻新过的楼宇排列在不大的院子中,琴早就在门口等待,原来她看中的楼宇位于院子西侧,是一个翻新过的四层小楼,小楼很干净,还带有一部电梯。琴一边走一边聊,充满着对新的教学场所的憧憬。因为没有别人,琴显然不像之前那么拘束,从她的自述中,我才解开了心中盘桓已久的谜团。之前我一直很困惑,琴在银行工作,体面而且收入不菲,为什么会选择从事照顾教育自闭症幼儿的特殊行业?“那天您握手的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儿子,小名叫锤子,”琴说着眼眶就红了,我有些意外,“锤子刚出生时真的可爱,红扑扑的脸蛋人见人爱,”琴的眼光有着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憧憬。“可到了三岁以后,我和他爸爸就看出了不对劲,锤子不会说话,关键还是不和任何人交流,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四岁,五岁……一直到现在他都是这样,只会说一些最简单的话,如妈妈我饿了妈妈我想出去玩之类的人类最基本的需要。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琴的眼眶里打转,“那些天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象疯了一样,工作都快丢了,整天抱着我的小锤子四处求医,南京、上海、北京、成都,我都跑遍了,就差点没出国了,唉,可是呢,还是治不好锤子的病。到现在我一到冬天就腿疼,就是那年在京郊冻的,天寒地冻的一月,我和锤子住在京郊农村的出租房里,南方人没有烧火取暖的经验,生火取暖的炉子经常半夜就灭了,常常半夜就和小锤子冻醒了,我冒着寒风下床去室外取煤生火,久而久之就冻成了“老寒腿”,说着,琴略带羞涩地撩起了裙子,我有点无措有点震惊地看见原来琴美丽的小腿上关节是斑驳错位的,就像一条小青蛇盘在琴的右膝盖处。
“ 一年以后,我也死心了,抱着锤子又回到了C城,孩子是我亲生的,我必须把他养大。”说着这些的时候,琴的眼光里充满了爱意和坚定。我看着琴的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由当初的爱怜转向敬意。“那你是怎样从照顾小锤子发展成这样一座学校的”?“我知道你会这样问的,”琴撩了撩她的长发,“我真的很好奇,”我略带点打探别人隐私的歉意。“回到C城后,我知道治不好小锤子的病了,但他总要长大,我们还会变老,我们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啊,于是我就开始为锤子找特教老师,一开始老师真不好找,像锤子这种病吧,你也不可能敲锣打鼓地去找老师。我呢就在网上搜,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童老师,你看,说着琴指着一楼照片墙上的第一位老师,童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马尾辫,长像很普通,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坚定和爱意。“童老师在市特教学校当老师,特别有爱心和耐心,一开始,她就在课余时间到我家里来教锤子,从最基本的生活习惯和认知开始,一步一步地教锤子,锤子在她的教导下,真的进步好快,不再把大小便屙在裤子里了,也会自己知道饿了,要吃饭了”。说着这些,感觉琴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一开始只是童老师教我家锤子一个人,没想到,慢慢地有不少家长慕名而来,我才知道原来周围有这么多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唉,琴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家庭里有个自闭症孩子,这个家庭就得有个大人几乎要全身心照顾,经济负担不说,就是精力上也常常顾不过来啊。慢慢的,聚在我家里的自闭症儿童越来越多,毕竟我家只有那么大,我们还要上班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于是我把妹妹也喊来了,她从B城来,”琴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女孩,这时我才发现琴的身边多了几个人,大家都用期待和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能体会到这些在困境中的老师是多么需要我的帮助啊。“有了妹妹的加入,我终于可以在工作和照料中找到平衡点,可是很快问题又来了”,琴苦笑着,“为了照顾更多的自闭症孩子,我们必须找一个更合适的地点,对于我来说这真的很难,”琴顿了顿,“您上次看到的那个地方是我们搬了三次才找到的地点,本来那是盘江街道的一个废弃的幼儿园,和街道主任谈了好多次,终于可以租给我们用了,没想到真的搬进去后,遇到了街坊邻居的刁难,他们不能容忍这些孩子的喧闹,我就不明白,难道原来的幼儿园孩子不闹腾?!其实他们就是歧视欺负我家锤子一样的自闭症孩子啊!我至今还记得,街坊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校门口不让家长和孩子们进,谈到最后,我都快跪求她了,付了二千元才算了事,”脆弱的琴说着这些,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让车子又特地从大北路绕了一下,漫天的拆迁灰尘中,立仁学校的招牌在夏季暖湿的热风中摇摇晃晃,我的眼中反复浮现出蹒跚的孩子,期待的老师及静悄悄矗立的那些光鲜寂静的楼房映像。回到办公室,我几乎迫不及待的拿起了电话,“哎,孙理事长吗?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孙英,C市残联的理事长,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精致女性,笑眯眯地迈着细碎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在说到了立仁学校的困难和期望后,孙英面露难色:“这个,您知道,琴校长我也很熟,我也想帮她解决难题,但是立仁它是一个民办学校,国家政策有规定,民办学校如果要想取得国有土地和厂房是要通过招投标来确定的,不能够直接划拨。”看到我面露不悦之色,精明的孙英马上又换了一套说法:“当然了,领导,如果您能亲自过问一下,那应该会解决的很快”。我没有接话,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孙英,精于官场的我把话题又抛回去,“孙理事长,你看,大北路立交桥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书记市长高度关注,现在仅剩立仁学校这个卡点没能及时搬迁,影响到了工程进度甚至是全市工作大局,从另一方面讲,孩子,尤其是有自闭症的孩子需要我们这个社会的关心,每个孩子都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你是残联的领导,这方面的道理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看着孙英连连点头的惶恐神色,我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样吧,你们回去以后和相关部门认真研究一下,本着解决问题的原则拿出可行方案报给我”。“好的好的,我们回去一定抓紧研究报方案,决不影响全市建设大局”。孙英一边应允着,一边唯唯诺诺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一周以后,我在市残联的报告上郑重签上了同意的意见。
忙碌的一年很快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房地产下行的原因,C城大北路立交桥的建设资金没了着落,项目被无限期搁置了。初夏的雨日我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将办公桌上关于大北路立交桥的方案和效果图揉碎扔进了垃圾桶。出去走走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纾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不知不觉地我又走到了大北路边,拆迁的痕迹还在,路边的电线杆和灌木被移走后,裸露的浮土用绿色的伪装网覆盖着,年久失修的大北路更加坑洼不平也更加拥挤了。天上飘起了初夏的雨滴,我在这慵懒的雨丝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很快走到了立仁学校的原址处,这里早已成为了一片瓦砾,几个头戴安全帽穿着蓝色工装的人在附近忙碌着什么。一年了,也不知道琴她们的学校办的怎么样了,那些自闭症孩子还好吧。我索性打车去了市残联康复中心,走近那座还在心中有些记忆的小楼,没想到变样了,小楼重新刷了红绿黄等颜色的五彩漆,楼前的小操场上铺上了厚厚的绿色塑胶垫子。暖暖的阳光下,一群孩子在嬉笑打闹。我没有惊动琴,只是在围墙外静静地看着。又到了下课的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在家人陪同下离开教室,有的还意犹未尽地在绿垫子上玩耍一会,看不出来他们和普通的学龄儿童有啥区别。正胡思乱想着,一个个子不高,脸上有点小痘痘的女孩远远的一直看着我,很快她就笑吟吟地走来,我想起来了,是琴的妹妹,那个从B城来的姑娘,“琴不在吗”?“我就知道您会问她,她回银行上班了,领导找她了,说在这里兼职不行,影响工作。”我不禁有点哑然,“在您的帮助下,这栋楼我们租下来了,最多时有600多个孩子在这里同时上课呢,”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我婉拒了她邀我喝茶的请求,转身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幸福未来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