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为经,中国肇始。
“茶事起于中国,有这么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正如虽有《瓶史》而不曾发生花道一样,这是什么缘故?中国人不太热心于道,因为他缺少宗教情绪,这恐怕是真的。”显然,这句话也是周作人听来玩味的。又说,“茶道有宗教气,超越矣,其源盖本出于禅僧。中国人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称为儒家,《茶经》云,啜苦咽甘,茶也,此语尽之。”
中国人因“不太热心于道”所以“不曾发生茶道”。中国人不热心于道吗?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说,清茶,是自然主义的茶。合老子意。“道”自在。人生极处易悟道。“一味禅茶”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日本茶道通俗解释是:不仅仅是一种品茶的方式,更是一种仪式化的活动,它将日常生活行为与宗教、哲学、伦理和美学融为一体,成为一种综合性的文化艺术活动。很多人过度理解,把所谓的“茶道”搞成了玄学,有点装神弄鬼的嫌疑。千利休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炭须放得利于烧水,茶须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中国人吃茶是凡人法。”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悠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
“瓦屋纸窗,清泉绿茶”的文化氛围已为城市奢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文人们产生了溢于喝茶的理解,形成文字,抽象成概念,转化为商业,我国“茶道”早已蔚然成风。“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每于雨夜雪天静坐窗前,或临川,或山眺,一杯绿茶,心旷神怡。不只因为那杯茶,也不是因为雨或雪,山或川,而是整体意境,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周作人理解的中国茶道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
汪曾祺说:“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喝茶的人不都这样吗?我外公就是这么打发退休生活的。我们那里说“上茶馆”,外公是带我上过几次茶馆的,一块插酥葱油烧饼,一壶绿茶,一个上午就喝没了。我偷偷对着他的壶嘴啜两口,很苦,真香……高中开始,我已无茶不欢了,现在必须“一天换三次叶子。”汪老在家乡高邮从祖父手中首次领略了茶滋味——酽,之后到昆明求学生活,“泡茶馆”成了常态,他不无感慨地说“一束光阴付苦茶”,人生起起伏伏间,一路喝喝停停,到了北京,“喝茶喝得很酽……‘跟药一样’。”
试想,一个69岁的老人,坐在案前,夹半截烟,旁若无物地抬头凝思,全然不顾即将掉落的烟灰和散尽的茶温。我不是茶博士,更非陆羽,却要付稿《清风集》,写一篇关于茶的文章:
“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于是就只剩一个字:浓。”
“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
“狮峰茶名不虚传,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
“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
“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
文章中,我们没见他引经据典,没见他广议宏论,没见他刻意喝茶,没见他吟诗作赋,……他理解的“茶道”是什么,或者他有没有思考过“茶道”这回事儿?他每口茶都来自生活,人生不同阶段都有一杯茶,渐喝渐行,从容不迫。
如果汪曾祺也有“茶道”,会否是:平平常常,自然而然?
梁实秋说:“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烟。”
有一年去江西,逢春,途径赣皖山区,我们一路觅茶:白茶、绿茶、红茶,收获颇丰。感觉很富足。
偶尔,朋友也会送我一斤半两好茶,自己舍不得吃,侍亲待客用。自己喝炒青。我认为,明后头道炒青色香味俱佳,且耐泡。春茶要用玻璃器具,否则错过春色会暗淡一年。
严兴、朱华丽夫妇邀我去福鼎白茶品茗,我们一下午接连喝了五种茶,一盏接着一盏,茶点都顶不住,我居然醉了。醉茶比醉酒更难受。
立栋籍云南大理,有年回乡探亲,回来给我捎了块陈年八骏普洱茶饼,至今未舍得喝。在客厅博古架上陪了我十几年,凑近,隐隐茶香可闻,淡淡友情宜感。曾经连续三年,他都请他妹妹从云南寄来苍山沱茶,色正味浓,芳香四溢。那三年冬天,胃里就像天天吃了红烧羊肉,暖暖的。
……
喝茶,喝好茶,往事并不如烟。
人生极处易悟道。
我理解的茶道是:解现实之渴,慰理想之苦,自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