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海里,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总是飘乎着一棵苍老的海棠树的影子。海棠树,成为那个久远的年代最温馨的象征。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海棠树,我的心里便有一股异样的暗流,让我觉得如诗一般梦幻而美好。我知道,这只是一棵很普通的苍老的海棠树,远不及恭王府的西府海棠名贵,酸涩的青青的海棠果,也不如西府海棠果奶黄色如玉般的高贵,但她似乎长在我的心里,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一
小院坐落在淮海路与大同巷的交汇处。淮海路车水马龙,大同巷人来人往,但将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关上,插上门栓,这里就与外界隔绝了。小院里仅住三户人家,我不在的时候,长柱舅不在的时候,三户人家常住六人。姥姥和姐姐住两间东屋,西面是老太太一个人住的,是一个院中院,也有两扇比大门小了一号的黑漆门,一个铺了石板的院子,走进去,是一套三大间的住房。关上这两扇黑漆木门,老太太这里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南面的三小间是长期的租户,是租用老太太的房屋,老两口和一个三十多岁没成家的儿子,按照长辈的吩咐,我称两位老人为姨奶奶、姨姥爷,称他们的儿子为太月舅舅。
北面的一排,是一座长长的二层楼房,打门朝外,成为几个商铺的门面。这二层小楼虽然不高,但却在很大程度上遮挡了飘向小院的风和阳光。姨奶奶家和姥姥家贴着楼房的墙,用木条和油毡做一一排棚子,作为两家的厨房,放煤炉,放水缸,放蜂窝煤球。中间以一个方形的花台相隔,花台半米多高,一米见方,用青砖垒起。海棠树起于花台之上,碗口粗的主干像老人的躯体,苍老而粗糙。老态龙钟的树干撑起了又高又大的树冠,树冠伸展遮盖了小院的上空,仿佛给小院加了一个屋顶。一年又一年,花开缤纷,硕果累累。很像年迈的祖母,努力支撑并看护着自己的子孙。小院很小,海棠树的树冠将它的上空遮掩住,没有多少阳光,显得阴森森的。
小院是沉寂的、古老的、阴郁的。海棠树虽然也是古老的,却也是生机勃勃的,她让小院有了四季的不同。
早春二月里,粉色的海棠花像少女的脸,含羞脉脉,风情万种。如果赶上一场迟雪,天上的雪花飘落在树上,树上的海棠花飘落在地上,有了雪的铺垫,便没有了“入泥怜洁白”的担忧,小院里同时有了雪的晶莹,花的清香。花落了,果的生命早已孕育,海棠树更是老枝发新芽,一树的叶郁郁葱葱地走向夏天。
夏日,青黄色的海棠果都藏在密密的叶片下,个头比葡萄还要小一些。这时的海棠果牢牢地挂在枝上,就是拿竹杆打,也很难将它们打下来,顶多是打下来一些树叶。但有时也会有少数的果子自己落下来,都是因为被虫啃坏了果或是咬断了梗。较为完整的就捡起来吃,这时的海棠果多是酸涩的。海棠果最好吃的时候应该在夏末秋初,这时的果子色偏黄,酸中带甜,爽脆可口。
真正到了秋天,树叶纷纷落下,小院的地上就会落满了海棠树叶,经霜一打,果子就变成了紫红色了,虽然有一些甜面,但口感已经不好了。往树上望去,紫色的海棠果没有了叶的遮挡,一颗颗都悬挂在树枝上。大部分的海棠果都经得住风吹霜打,甚至到了冬天,它们依然在寒风中摇摆。
海棠树让小院多了一份乐趣,多了一份热闹。不光是沉静的太月舅参加了打海棠果,偶尔来的长柱舅也对海棠果感兴趣,他设计了一个专门勾落海棠果的工具,很好用,能让孩子们一饱口福。
在这个小院里,让我感到有一些恐惧的是上厕所,特别是晚上上厕所。姥姥家房屋前面墙的南边与姨奶奶房屋东侧墙中间形成一个小巷,从这个小巷进去,走到头右拐,姨奶奶家的南墙(没有窗户)与小院的南院墙之间形成一个长形的空间,放上几块石块,这便是简易的厕所了。左边的空间放了一口油着黑色油漆的棺材,即便是白天看了也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晚上就更不用说了。晚上狭长的过道没有多少光亮,通常要带手电筒或点蜡烛,手电筒还好,蜡烛会被风吹灭,那种恐怖的感觉让我难忘。好在厕所天天都有外面的人来打扫,还算干净。一个中年男人背着粪桶,走到小巷口,问一声:茅房有人吗?没有人应,他就进去打扫了。
二
老太太那时有八九十岁的年纪,印象中个子不高,三寸金莲,身体还算硬朗。一生养育三个儿女,姥姥是大女儿,两个儿子都远在南洋。这个小院和北面打门朝外的几处门面,都是老太太的家产。除姥姥住的东屋两间外,南面三间是租给姨奶奶家的,沿街的二层门店乐器店、玻璃店、修车铺等,都是租老太太的房屋。到了交房租的日子,老太太站她小院的门口朝二楼喊上一句:玻璃店的,该交房租了。那头通常会回一声:知道了,明天交。
有了这几处房租收入,再加上儿子们的汇款,老太太的日子还是很宽裕的。我常常是老太太的跑腿的,老太太的早餐常常是辣汤和肉盒,抽的烟基本在大前门和牡丹之间更换,老太太家吃水是专门从远处担来卖的水,送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光着头穿灰色便服的男人。
老太太的独立院落通常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房屋门口有只水缸,里面种了荷花,养了金鱼。除了冬天,老太太家院子地上的石板缝里长满了猫耳朵棵(车前子),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结籽,长得很茂盛,高的有一尺来高。记得有一年“红眼病”大流行,说是用车前子煮水洗有效果,老太太院里的这些植物就派上用场了。老太太院里也有厕所,与前院的形式一样,只有一墙之隔。
老太太的住房有三间,进门左边一间是卧室,是用木板隔起来的,外面两间是打通的,很宽敞。客厅里对着门是一条油漆得锃亮的深枣红色条几,上面摆了几个花瓶,有时花瓶里会有应季的鲜花,如荷花等。条几下是一张正方形的深枣红色的木桌,桌的两旁放着两张椅子。桌的四边、椅的靠背和扶手处的雕花细腻而精制,枣红色的油漆匀细晶亮。在靠近卧室墙处放了一张竹床,和一个硬的方枕,应该是来人休息的。我和小芹曾在竹床上玩儿童棋玩得忘记了时间,晚上九点多了,还在玩。老太太没有撵我们,只是让我们走时替她关好门,就进里面睡觉了。
老太太的卧室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两个食品柜,我知道里面有好吃的,老太太给我冲泡过黑芝麻糊、炒面,还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好吃的,我吃过的有桃酥、云片糕和散子等。
老太太也喜欢和小孩子说话,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多,可能是年纪大了,精力不行吧。她和我们说过她去南洋坐过的十二层楼高的海轮,也让我们欣赏过她的金丝边眼镜。
老太太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很安静,也有热闹的时候,长柱舅带老婆孩子来的时候,还有我母亲和舅舅、姨及家人来看姥姥时,也都会来看老太太。在老太太这里,我吃过长柱舅带来的柚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和吃到柚子。这柚子黄色的皮,有小孩玩的皮球那么大,酸酸的,没有桔子好吃。
老太太和姥姥平时是分开过的,各管各的生活,偶尔有改样的送给老太太一些,姥姥有时会帮老太太烧开水,灌到热水瓶里。老太太九十多岁了仍然可以自己烧煤球炉子,自己做饭吃,采买等事应该是还没有工作的姐姐或其他人帮忙的,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很喜欢到老太太家玩,可是老太太年纪越来越大了,需要多休息,她小院的两扇黑漆门总是关闭的时间多。直到九十多岁的一天,自己倒痰盂时摔了一跤,自此卧床不起,最后以96岁高龄驾鹤西去。
姥姥是老太太三个子女中的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儿,可能有些被偏爱吧,脾气有些任性,且从14岁开始抽烟喝酒,一直到她91岁辞世,从来没有间断。记得在我小时候,姥姥的喝酒,全由在烟酒公司的母亲供应。隔一段时间,母亲就用十斤的塑料桶装满濉溪大曲,坐火车给姥姥送去。姥姥最后跟着姨过,也是一天两顿酒,姨和姨父会用酒壸温好酒让姥姥喝。至于香烟,姥姥一直自己买徐州产的丽华牌香烟,两毛二一包。从我记事起,姐姐一直生活在姥姥身边。我在这里也见到过我的舅舅、姨及表兄弟姊妹,他们都是来看望姥姥的,当然还有长柱舅一家,小院一度也曾热闹过。记得表姐夏天穿的凉鞋总是前面不露脚趾的男式的,而且前面要长很多,因为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姥姥的任性,我是亲眼看到过的。那是一年的夏天,长柱舅的五岁的女儿妞妞拿着一个小打瓜在姥姥屋里玩耍,不知怎么惹姥姥生气了,她一巴掌把妞妞手里的小打瓜打到地上,妞妞大哭起来,旁边的谁责怪了姥姥一句,意思是说她怎么和五岁的孩子生气。姥姥顿时发起飙来,说自己不要活了,要喝敌敌畏。老太太屋里的长柱舅知道她的脾气,逗她道,大姑,先别喝啊,我来帮你捏着鼻子,不然不好喝。说得大家都笑了。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出她的小院门,大声说,都别拉她,让她喝。
说起长柱舅,我的印象中他对家里人永远都是温和的,特别孝敬老太太,他用造船厂工程师的水平,给老太太设计了一款方便实用的小车子,有时会推着老太太上街转转,车子很实用,甚至可以在小车上上厕所。一次,我让院里的一只大公鸡啄哭了,长柱舅抱着我,一边哄我,一边追着大公鸡,把它追出了院子,追到了人行道上,最后鸡跑丢了,再没找回来。
姥姥的脾气不好,姐姐跟着她长大,受了她不少气,姐姐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也经常惹姥姥不开心。我一来,经常听到她告姐姐的状,比如好吃、犟嘴、懒等等。姥姥对我却是很疼爱,夸我仁义、懂事。知道我要来,砂锅炖好了鸡鸭等着我,也时常从那个长方形的铁盒子里拿出一块蛋糕或条酥给我吃。我也能帮着姥姥做些事情。给姥姥洗很大的衣服,偏衿的白布衬衫,高腰的带绑腿的黑裤子,还有布腰带和绑腿布。姥姥也是小脚,她的脚和身材都比老太太要大些。我上学后,也能帮姥姥记生活开支账,虽然她也识几个字,但远没有我记得顺畅。我也能给姥姥当跑腿的,买烟、买早点。
有一天,我在家里帮姐姐缠毛线,一边缠一边往后退,一下栽到家里的一米多深的防空洞里,受到惊吓发烧了。姥姥认为我的魂被吓丢了,要等我睡着了给我叫回来,我就安顿了。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姥姥用手拿着盆,一边敲一边用一种类似巫婆的声音,拉着长长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回来吧。现在想来,有点恐怖,有点亲切和温暖。
老太太和姥姥都有用烫壸暖脚的习惯,烫壸是扁圆形的,顶端有一个盖子有螺纹可以旋紧。不同的是,姥姥的是陶土烧制的,老太太的是黄铜的。烫壸里的水凉了,一般会在炉子上加热。有一次,姥姥在屋里和别人说话,我也在屋子里,炉子是放在院子里的,上面放着陶土的烫壸加热,突然一声巨响,出来一看,只见炉子被炸掉半个,是烫壸因为盖子太紧了,蒸气出不来爆炸了,一些水和碎渣溅到了屋里墙上。蒸气的力量太大了。从此后,我一看到炉子上热着烫壸,就会紧张害怕。
姐姐总是忙,她比我大八岁,五岁上学,我才几岁的时候她就上中学了,15岁多就到磁性材料厂工作了,所以她陪我的时候不多。记得她在家时总喜欢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学针灸,画画等。她有自己的一个银针盒,里面收有各种型号的银针,经常拿一本发黄了的针灸书,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后来中医药成为她一生的爱好,厂里谁身体有点什么问题,都会想起她能针灸,能救急。我咳嗽时,她会给我用香油煎鸡蛋,还会给我的耳朵点血及穴位治疗。她在小人书上用刻度尺画上等距的小方格,然后用一张纸按比例放大,把连环画上的图画画到纸上,用这种方法画得还真是维妙维肖。姐姐心灵手巧,十几岁就会裁剪做衣服,织毛衣,我的许多衣服都出自她的手。姐姐做的面条里放了猪油和酱油,味道让我现在想起都流口水。姐姐有时也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厂里,一些工友和她打招呼,问她带的是谁的小孩,姐姐都会大声说,是俺爸妈的孩子。工友就会唏嘘道,你还有这么小的妹妹啊。
小院北面的三间小屋是租户姨奶奶家。我去过他们的屋内,屋内很暗,可能是因为北墙外是厕所,北墙没有窗户。南面的窗户长期不打开,显得屋内阴冷黑暗。我好像就去了可数的几次,因为姥姥不让去。姨奶奶经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槛上,每天头发都梳成光溜的发髻,一丝不乱。常穿偏衿的深色的带织锦暗花的外衣或夹袄或棉衣,白晰秀气的脸庞,配上三寸金莲和精致的青色缎面鞋,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在我的记忆中,姨奶奶平时是不怎么做家务的,除了有时拿出来针线筐用白净纤瘦的手做一些针线活。家中的粗活如打煤球、买菜、做饭、担水等都是姨姥爷做,太月舅因为身体不好,有肺结核,又要上班,也不做。姥姥家的厨房棚和姨姥爷家的中间只隔一个花台,棚里只有姨姥爷一人在忙碌。
姨姥爷中等身材,常年戴着布制瓜皮帽,天天没有闲着的时候,肩挑手提的,经常忙得满脸是汗。但经常得到姨奶奶的埋怨,姨奶奶话不多,但是是风向标,她对姨姥爷的不满大都是通过太月舅的口中指向姨姥爷,姨姥爷有时分辩几句,得到的会是更多的训斥。
母亲他们称姨奶奶为三姨,没有像通常那样称大伯大妈,现在我有个没有答案的设想,姨奶奶可能应该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姨太太,然后下嫁给了出身贫苦的姨姥爷,这个猜测从姨奶奶不同一般的容貌、气质和做派来,还有老两口的关系来看,应该是差不多。
姨奶奶一家从我记事起,一直都住在北屋,一来可能是不便搬家,二来可能是租金便宜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