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从徽州的山坳里吹来,裹着油菜花的蜜香,将整个西递宏村浸润成一首流动的诗。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白墙黑瓦,村落被金黄的油菜花海托举着,像宣纸上晕开的工笔画,每一笔都藏着千年的心事。站在山岗上俯瞰,宏村恰似一头卧牛:南湖如牛肚,月沼似牛胃,蜿蜒的水圳是牛肠,村口两株古树是牛角,而错落的民居是温顺的牛身。这是南宋先民以仿生智慧构建的牛形村落,水脉穿行间,流淌着天人合一的哲思。
清晨的南湖,浮着一层薄雾,石拱桥的倒影,碎在涟漪里。几只白鹅,拨开青翠的芦苇,搅碎了水面的寂静。湖岸的柳条,垂入水中,与马头墙的飞檐,相映成趣。学生写生,支起画架,将这一帧水墨丹青,定格于纸端。忽闻捣衣声,从巷口传来,循声而去,见一渠清水,贴着青石板流淌,这便是牛肠水圳。村民说:“迷路时随水走,必能出村。”水是宏村的魂,亦是游人的引路者,潺潺声里,仿佛听见,时光在此停驻的轻叹。
与宏村一山之隔的西递,则像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村口矗立的牌坊,飘逸着悠悠的岁月。青石上的浮雕,虽历经风雨,仍清晰如昨,瑞兽昂首,仙鹤衔云,麒麟踏浪。坊间流传,胡氏先祖,本为唐昭宗幼子,因避战乱,改姓胡,隐居于此,耕读传家,终成徽商巨贾。牌坊上的“恩荣”两字,镌刻着一个家族六百年的荣耀与坚守。
穿行于西递的深巷,红白树传说,萦绕村尾。两株古梧桐,一曰红树,新人绕之三圈,方得姻缘永固;一曰白树,逝者绕之三圈,方可魂归故土。春日的暖阳,穿过树冠,碎金般洒在青石板上。恍惚间,似见红绸与白幡交替飘舞,生死轮回的禅意,在此悄然定格。
若说徽派建筑是凝固的乐章,油菜花便是春日最热烈的音符。村外的梯田上,灿灿的金黄,从山脚漫至云端,如巨幅绸缎,随风起伏。花丛中,偶见农人荷锄而过,惊起蜂蝶纷飞。田埂上,支着帐篷的孩童,追逐风筝,线与云絮纠缠,仿佛要将整个春天拽入怀中。
最妙的,当属马头墙与花海的对话。立于牛角古树下远眺,白墙的素净,衬得黄花愈发秾丽。几株桃李,斜逸而出,粉白与明黄,交织成色彩的狂想。黄昏时分,夕阳为花海镀上金边,村舍炊烟袅袅,偶有归鸟掠过,翅尖沾了花粉,竟似衔着一缕春光归巢。老妪挎竹篮沿水圳徐行,篮中艾草清香与油菜花甜香糅合,蒸腾出青团子的江南味道。她说:“从前哪需专门赏花?推门即是花田,生活本在画中。”如今,游人如织,这画中日常,却成了奢侈的乡愁。
暮色四合时,月沼亮起灯笼。水面倒映着星子与灯影,祠堂的匾额,在暗处泛着幽光。如今的西递宏村,既是世界文化遗产,亦在商业浪潮中寻找平衡。民宿悄然入驻百年老宅,咖啡香混着墨香,飘出雕花窗棂。或许,真正的传承,不在固守旧物,而在以温柔的姿态接纳时间的褶皱。正如村口那株被雷火劈裂仍抽新芽的古树,伤痕与新生共存,方显生命的厚重。
离村时,拾一片油菜花瓣,夹入书页。来年再启,或已风干成琥珀色的记忆。那时,我又老了一岁,而徽州的春天,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