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桨悠悠拨开晨雾,船头恰似一柄轻盈的画笔,悄然撞碎那一池如梦幻般的霞光。我情不自禁地俯身,指尖轻触鄱阳湖的湖水,春寒,如灵动的精灵,顺着指缝丝丝渗进血脉,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母亲教我辨认候鸟的清晨。那时,她的声音宛如春日微风,轻柔地诉说:“瞧,白鹤的翅尖还沾着北国的残雪呢。等它们翩翩飞来,天气转暖,藜蒿也就该从土里冒头啦。”
极目远眺,草海在风中肆意翻涌着绿浪,那律动的姿态,恰似大地在悠悠呼吸,每一次起伏都饱含着生命的韵律。去年被收割的芦苇茬,如忠诚的守望者,倔强地戳立在水面,而新生的嫩芽,已从焦黑的根部顽强地钻了出来,向着阳光奋力生长。浅滩之上,三只白鹤宛如优雅的舞者,单腿独立,静谧而沉稳。忽然,它们的长喙如闪电般刺破水面,刹那间,银鳞闪烁,在明媚的春光里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似在书写着生命的灵动诗篇。与此同时,数百只鹬鸟仿若被同一股神秘力量召唤,倏然腾空而起,羽翼振动的簌簌声,仿佛是大自然奏响的激昂乐章,瞬间惊醒了整片沉睡的湿地。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身影交织错落,将广袤的天空切割成一幅流动变幻的绝美拼图,每一次变幻都让人惊叹不已。
田埂之上,一位老人身着的蓝布衫在葱茏绿意间时隐时现,宛如一幅灵动的田园画。她竹筐里刚摘下的藜蒿,还带着鲜嫩的叶子,裹着淡淡的泥腥味。这种生于湖畔的野草,仿佛天生就与腊肉有着奇妙的缘分,非得用腊肉爆炒,方能激发出那令人陶醉的奇香。此刻,岸边人家的灶膛里哔啪作响,跳跃的火苗舔舐着锅底,腊肉正在瓦罐中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仿佛要将最后的春寒都尽数化开。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母亲在此时微笑着解下围裙,温柔地说道:“瓦罐上桌咯,这可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当暮色如轻柔的纱幔,缓缓漫过南山,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岁月的沉香。摆渡人那醇厚的嗓音,悠悠哼起了东坡的旧调。这座浸润在湖光山色中的青峰,曾静静托住过苏东坡的孤舟,见证过他的才情与诗意。“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的墨迹,历经岁月洗礼,至今仍在石壁上与浪花喃喃絮语,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我静静地凝视着岩缝里新发的桃枝,粉嫩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那一刻,我忽然领悟,所谓“诗心”,大抵就是将人生的漂泊沧桑酿成醇厚的美酒,而后倾倒入鄱阳湖那如银的月光里,任其与岁月交融。归舟缓缓前行,船身载满了闪烁的星子,橹声摇曳,摇碎的水纹中,不知漾开了多少未曾载入史册的人间悲欢,每一道涟漪都蕴含着无尽的深情与故事。
船篷间,突然扑进一股潮湿的蒿草香,那是家乡独有的味道,熟悉而又亲切。码头上,佝偻的身影正一丝不苟地将晒干的莲蓬码成小山。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母亲——那熟悉的花布头巾,正挂在一幢老屋的木窗之上。老屋门前,是一片随风摇曳的芦苇丛,此刻,它们在春风里沙沙作响,那声音,恰似亘古不变的乡音,声声入耳,直抵人心。对岸的南山,在暮霭中渐渐隐去身形,唯有东坡那首穿越千年的诗句“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依旧在粼粼波光中时隐时现,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闪耀着历史与文化的光辉,照亮着这片土地,也温暖着每一个归乡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