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长河中,有个地方,承载着生命中最珍贵的片段,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它始终散发着独特的光芒,那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富安镇。
富安镇,位于原树勋镇西北部,现余东镇新富村。富安村的起源可追溯至明清时期。海门地处长江入海口,历史上是盐场重地。清乾隆年间,此地因靠近盐场,逐渐形成盐商往来的歇脚点。最初,几户人家在此搭建草棚,售卖茶水、干粮,地处交通要道,商铺渐增。后来,有个“放施食”(通东地区的一种祭祀活动)的班子专门为人家做道场,有人在这里卖祭祀用品,有人摆摊开店,人气渐旺形成了小镇。人们根据做道场时摇铃的动作,给小镇取名为“摇铃镇”,后来的树勋镇,也曾有摇铃村(尧令村)。同治年间,有一陈姓富商在此购置田产、兴建商铺,将集镇更名为“富安镇”,寓意“富庶安宁”。
19世纪中叶,太平天国时期,扬州、镇江、丹阳等地富商为避战乱迁居至此,带来了江南的商业理念与富裕资本。富安镇的街道两侧相继出现绸缎庄、米行、当铺,甚至青楼茶肆。鼎盛时期,镇上商铺近百家,每日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时有“小上海”之称。
抗日战争时期,富安镇地理位置险要,成为兵家必争之地。1941年,新四军在此设立情报站,富余区副区长邰曼伯领导抗日活动,当地百姓以商铺为掩护,协助抗日力量传递情报。
为了彻底砸碎日寇筑据点长期驻扎的如意算盘,富安百姓舍家共纾国难,民兵英雄何凤笙带领群众一夜之间几乎拆光老镇。如今,镇东头幸存的“冯野萍”老茶馆仍保留着当年密道的遗迹,无声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
就是这样一座东西不过五百多米的小镇,却藏着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别处难寻的独特方言。富安镇的街南,居民多讲“通东话”,咬字干脆,节奏明快;街北,大家日常交流用的是“沙里话”,语调婉转,尾音轻扬。而走在小镇的街上,能听到一种奇妙的“三像三不像”话,它巧妙融合了“扬州话”的软糯、“通东话”的古朴和“沙里话”的婉转,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富安镇的语言韵味。我们小时候,农村人不会说普通话,大人发音不准,久而久之,方言变异了,连“富安镇”也说成了“汉镇”。
过去,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只要听到有人讲这种特别的方言,相视一笑,便知是来自富安镇的同乡。如今,时代的浪潮滚滚而过,这种承载着小镇记忆的独特方言,正逐渐成为过去式,只留在为数不多的老人的日常交谈里,像老唱片一样回放着富安镇的悠悠岁月 。
我的父亲是入赘来到母亲家的,而他的老宅——张家宅恰好紧靠于富安镇的北边,他属于半个“镇上人”。父亲自幼就颇有组织能力,在孩子堆里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在那个纯真的年代,学业并无沉重压力,他每日上学、放学途中,总会穿街走巷,一会儿在这家攀谈逗留,一会儿又在那家停下脚步。加上父亲少年老成,言行间透着超出年龄的沉稳,结识了许多年长的忘年之交,村东头的陆老四便是其中一位。
陆老四,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眉毛浓密,常年身着黑色或白色褂子,像极了武打片中的习武之人,每至冬日,头上必定戴着一顶颇具英气的 “杨子荣” 式皮毛帽子,显得格外精干利落。他并非富安镇本地人,据说来自横沙岛一带,年轻时闯荡江湖,广交豪杰,拜把子兄弟众多,是个十足的枭雄隐士。只是不知究竟为何,最后竟在这富安镇落了户。
陆老四无儿无女,独居在镇东头拐角处的两间朝西屋子里。外间那些堆放着的成品或半成品竹器,散发着新竹特有的清香,各种竹材与工具随意摆放,却又透着一股工匠的随性。里屋光线昏暗,黑洞洞的,可里头却是 “藏宝阁”。身为老饕的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从里屋拿出桃酥饼、印糕、糖炒栗子、高粱饴等各类糕点糖果,很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不仅如此,他还擅长烹饪各种时令美食。阳春三月,他炸出的韭菜肉丝春卷外皮酥脆,内里咸香,每一口都是春天的蓬勃生机;炎炎夏日,他将薄香绵软的面饼摊开,卷入软烂入味的茄子、咸香流油的鸭蛋、嫩滑的豆腐和爽口的绿豆芽,各种食材的美妙组合,让人唇齿生津;金秋时节,他精心蒸制的桂花糕,还未出锅,那馥郁的香气便已弥漫全屋;寒冬腊月,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端上桌,浓郁醇厚的汤汁,鲜嫩的羊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暖到了心底。每次去,他都热情招待,让我们父女俩大快朵颐。他总是把父亲当作兄弟,也当作儿子般呵护着的啊。
他的篾竹手艺堪称一绝,精湛无比。那些平平无奇的竹子,一到他手里,就如同注入了生命。只见他双手灵动,刀具在竹子间游走自如,不过片刻,竹子便在他的一番摆弄下,变成了一件件做工精巧的竹制品。无论是竹篮、竹筐,还是竹椅,每一件都蕴含着他的篾篾匠心,纹路细腻,造型别致,在十里八村都颇有名气。在父亲的引荐下,我的好几个邻居都向他拜师学艺。
小时候,我常常看到父亲与陆老四坐在一起,桌上摆着一壶热茶,茶香袅袅。父亲满脸敬意,认真聆听着他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从江湖奇遇,到竹艺精髓。我一边吃着糖果糕点,一边好奇地摆弄着竹子的边角料,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谈笑。那些温馨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可又觉得遥远如梦。
父亲的老宅在富安镇,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情感,就像老井里的水,深厚又绵长。从家到镇上不过三四里路,抬脚就到。家里大事小情的采买,哪怕只是去理个发,我们也都会去富安镇。
在富安镇,季氏兄弟和陈氏父子的理发手艺,远近闻名。他们的理发店,一直都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管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还是调皮捣蛋的孩子,都爱往他们店里跑。季氏兄弟讲“沙地话”,性格特别开朗,理发的时候,幽默的说笑总能逗得顾客哈哈大笑。陈氏父子讲“三不像”话,慢条斯理,性子沉稳,理发时全身心都投入到手中的活计里,每一个动作都娴熟流畅、认真细致,透着匠人“顶上功夫”的专注。
那时候,父亲常常带着我去剪头发。我静静地坐在那把陈旧的旋转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里陈氏父子专注的神情,心里满是好奇;他们嘴里叼着香烟,我又生怕烟灰掉到我脖子上,心里满是忐忑。他们手中的剃刀和夹剪,就像有神奇魔力一般,在顾客的发间游走一番,理完发的人立马容光焕发。妈妈的“游泳头”,在这儿剪得最合心意;爸爸那浓密的络腮胡子,经他们一打理,也变得整洁利落,英气逼人。
店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每完成一单,就在上面用粉笔整齐地给“正”字添笔划。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明白,那是用来记录每个人一天的“业绩”的。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一些泛黄的照片,它们就像小镇的时光碎片,记录着小镇的变迁,也默默见证着这门理发手艺的代代传承。
如今,那些曾经热闹非凡的理发店,只剩下小小的一间店面了。但在那店里理发的独特场景,却像一颗闪耀的珍珠,穿成记忆的项链,历久弥新。
鱼踏子、爆炒米、煎油馓子、烘脆饼,还有那香气扑鼻的黄烧饼,皆是富安镇独一无二的特色美味,承载着小镇居民的日常烟火与深厚生活底蕴。而宋氏茶食的精致点心、茅家酒店的醇厚酒香、茅家肉台的新鲜肉品、许氏南北货的丰富齐全,尤其是高家杀羊的好手艺,更是声名远扬。富安镇独有的“三不像”方言喊出的“有羊卖哇,有老羊小羊卖哇”的吆喝声,仿佛带着岁月轮回的羊膻味,最早从这充满独特气息的小镇传出。
富安镇的羊肉,选用正宗吃草长大的“小耳朵”山羊,价格亲民,肉质鲜嫩爽滑,口感堪称一绝。几十年来,这里形成了热闹非凡的山羊交易市场。每逢交易日,来自附近十里八村的养羊户、羊贴贩子纷纷赶来,一时间,市场里人来人往,羊咩声声,热闹得不可开交。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不会骑车的奶奶前往富安镇。记得有一年春寒料峭之际,我吵闹着要跟奶奶去卖小羊。清晨,寒风凛冽,路旁的青草挂满了晶莹的露水。奶奶一手紧紧牵着羊绳,一手牢牢地握住我的小手,祖孙俩缓缓行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那时的我不懂得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只是看着奶奶头上在风中轻轻飘动的丝丝白发,再望着河边波光粼粼的河水,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最朴素的情感在心中升腾:长大了我要对奶奶好。卖完小羊后,奶奶怜爱地给我买了两个油墩子。我满心欢喜,赶紧让奶奶也吃一个,她却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温柔地说:“你多吃点,吃个够。”可是,还没等我长大,还没等我兑现当年的承诺,奶奶就已经离开了我。思念,常常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在心底无拘无束地蔓延,怎么也割不断,停不了。
如今的富安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宽阔平坦的大道取代了曾经的泥泞小路。令人欣慰的是,陆老四的两间房子依旧静静伫立在那里,“冯野萍茶馆”的茶香、“田朝贵烧饼”的麦香、“周同春药铺”的药香、“周氏茶食”的甜香,仿佛依然在空气中弥漫,虽然,它们只是一个地标式招牌,但它们宛如旧时光的忠实记录者,默默诉说着光阴的前尘往事。
当轻轻拂去历史的尘埃,那些藏在幽深巷弄里的故事,恰似冬日里的暖阳,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慰藉并温暖着每一个路过、驻足的旅人,让他们在这喧嚣的世界中,寻得一处心灵的熨贴和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