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寺的钟声只要一响起,冲虚观的观主花一楼就要带领众多的道士们集中到里面的雷政殿准备为来客做道场法事了。做法事必须有人奏乐,花一楼奏乐是主打,其他人只是伴奏。花一楼是个乐器高手,笛子,二胡,唢呐,琵琶,他无一不精通,如果不是生活在这乱世,他也不会穿上道袍到冲虚观里来混饭吃。他的这一手绝技走上街头卖艺也足够他养活自己了,况且他长得也不丑,灰色的道袍掩饰不住他眉宇间流露出的英俊,他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就在所难免。他在这个道观里,一直有一个深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每次吹奏的时候,他都会偷偷地心不在焉地偷看一眼在观里洒扫的一个女工。那一个女工原本是附近一个清白人家的小媳妇,如果不是因为丈夫患了病早早撇下她,让她孤苦无依,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抛头露面,来到这个观里做女工,换取生活费。
这个女工的名字叫阿蒂,并蒂莲的蒂,人长得和名字一样美,只是美中有不足,嘴角下长一颗痣,太瘦弱太憔悴了,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苦。她第一次来冲虚观找观主花一楼的时候,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一脸苦楚地对他说,道长,我当家的走了,麻烦你去我家替他做一回法事,让他走得安然一些,替他超度到往生极乐世界,愿他来生再也不要有疾病苦痛。花一楼第一次听说了她的可怜遭遇,就动了恻隐之心,在她家为她亡夫做了法事之后,只收取了一点点的茶水费。然而就是这一点茶水费,阿蒂还是找夫家的族人借来的。她将丈夫安葬之后,就到道观来找观主说,我愿意来做女工,工资随便开多少都行,只要能糊口就好,别的不图。观主知道在这个寺庙里,并不缺少人手,但是他同情她的遭遇,于是就收留了她,安排她每天来洒扫庭院,为香客们倒茶端水。
有一天早晨,鸟儿还未飞到枝头唱歌的时候,勤快的阿蒂就早早地来到寺院打扫卫生了。阿蒂来之前,将自己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一个鬏,显得人很清爽。巧的是那天早晨,观主花一楼一大早趁着观里还没有人醒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拿起二胡找了寺院的一个僻静处,拉起了琴声。阿蒂在洒扫的一个台阶前,突然听到琴声,那么好听,时而像乡下人听到的风声,又时而像乡下人听到的流水声,还时而像乡下人听到的虫鸣。阿蒂不懂音乐,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是好奇这个拉琴的人,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灵巧的手,拉出的琴声犹如天籁之音,能够让人忘记干活,沉醉在这美妙的世界里呢?观主会这一手绝活从哪学来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整个寺庙里的人都不知道,观主的身份来历也是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他的父亲是辛酉政变那一年跟随肃顺一起出生入死的贴身护卫,辛酉政变肃顺被捕后,他的父亲也在一次清算同党中被处决了,他家从此家道中落,母亲为父亲的死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从那以后他就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出家做了道士。他学的那些乐器,都是做少爷时的兴趣爱好,父亲去世后,他把这些爱好当成了谋生的工具和手段,他经历了家破人亡,看透人生无常,没有了要入世的打算。花一楼是他的化名,他真正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与前缘已经尽勾销了。
阿蒂拿着扫帚一路扫到观主花一楼坐着的那一个石凳前,她情不自禁地说:“观主,你的琴声真好听,要是我每天都能听到你这么好听的琴声就好了。”花一楼这时停下拉琴的手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说:“施主,你想听吗?你想听,我可以每天这个时候都拉给你听,希望它能让你忘记生活的不幸和烦恼。”从那以后,阿蒂这个女子就迷上了观主的琴声,每天来寺庙的时间更加早了,而观主每天早晨趁着寺庙里的人都还没醒,就开始在寺庙的某一个僻静的石凳上坐着拉琴,一直拉到阿蒂打扫完一切,众人都醒来,她打扫完毕退出寺庙为止。
日子久了,阿蒂的心里有了盼头,观主的心里也有了想法。但是碍于世俗礼教,阿蒂不敢越界,观主也不敢冲破道规,尽管他们两个,一个是道长,一个是寡妇,他们两情相悦,珠胎暗结,不会碍到别人什么事,可是礼教不容,道德舆论也不容,他们只好彼此偷偷看对方一眼,欲说还休,心里虽然满是苦楚,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光亮。阿蒂丈夫去世的第二年祭日,正是一个春天,蝴蝶飞进了寺院,飞入了花丛中,春天的缤纷绚烂已经让人不能守着一口枯井一样的生活了。这天早晨阿蒂照常早早来到寺院打扫卫生,她看到观主花一楼依旧坐在寺院的一个石凳子上练琴,她一路洒扫到他面前,柔声地说:“观主,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你晚上能到我家帮我再为他超度超度,念念经吗?”花一楼心里一怔,手指颤抖地弹错了一个音节,心里已经是慌了,没有定性了。他不敢抬头,微微蹙眉说:“施主,这不大好吧,我是个世外人,又是男子,不宜单独出自女施主宅院,以免惹人非议。”可是阿蒂依旧柔弱地发出声音道:“观主,我孤苦伶仃,无儿无女,他就这么撇下我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就守寡,我身无长物,不能再有什么指望了,只求今晚再为他超度一次,我死也瞑目了,从今以后,他走他的黄泉路,我过我的阳间生活,是苦是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认了,我今晚等着你,希望你本着慈悲为怀的心,替我完成这个心愿。”观主本想正色严肃拒绝她,但是他一抬头,看到一颗珍珠一样滚烫的泪落在了这个女人的脸上。这个女人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她三岁丧母,七岁丧父,父母双亡后就在叔叔的做主下卖给了婆家做了童养媳。她精心侍候了婆婆十年,与患有肺痨的丈夫成亲后不到两年就守了寡,如今婆婆老死了,丈夫病死了,留下一座又小又破旧的茅草房子和一堆为他们看病欠下的债务,她一个寡妇门庭如何撑得下去?
她站在春天的早晨霞光里等着他,荆钗布裙,唯一的头饰是发髻上插了一朵桃花,脸红得像苹果;他站在春天的早晨霞光里看着她,脸烫得像火炉,两两相望,竟然是一池春水,心神摇荡,再也不能把持。多年以后,他在寺庙里孤苦地回忆那一天,恨自己不够心狠,如果他当初稍微心狠一点,拒绝阿蒂,她就会死心,不会有后面的无妄之灾。她那天晚上天黑之前,故意把柴门留了一条缝,他那天晚上故意借故对观里的人说外出有事没有归来寺庙睡觉。趁着夜色黑下来,他忐忑不安地穿过山下的泉水声,在万籁俱寂中来到了她的住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间小屋,远远望去,他能在心底感觉到那个屋子一定是温暖的,有一股诱惑人的烟火味,住着凡人的快乐,她在黑夜里没有点燃煤油灯,只凭着抚摸到他的那一双手,就知道是他来了。在漆黑的夜晚,漆黑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的地方,两个人就凭内心里勾动的天雷地火滚到了一起,心中擦出的火花足可以抵消这春夜的黑,春夜的桃花发出爆破的清香。那一夜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在白天他们也互相避开对方,他有点后悔,她有点羞怯害怕,他怕被寺庙的人知道影响自己的名声,她怕被族里的人知道遭受唾骂。尽管只有这一夜,但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了。她知足,他也知足,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一起,但是就在这寺庙里,他做法事吹奏乐曲,她能听到也好。虽然不能明媒正娶结发为夫妻,但是她在寺庙里洒扫庭院,他能远远看到也好,彼此心里是有慰藉的。然而纸包不住火,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一个月过后,阿蒂呕吐了,就在寺庙里洒扫庭院的时候,因为妊娠反应厉害,吐得满地都是黄水,身为观主的他只好谎称阿蒂是受了严重的风寒,将她安置在寺庙的一个接待香客的禅房里,暂时不让她与外界接触。她躲在禅房里,心里是紧张的,也是快乐的。虽然她好久没有和他主动说话了,但是他的紧张让她感觉到他的心里是有她的,而且是真心真意的。这里的道士们都不知情,也没有人敢去问为什么要把阿蒂安置在接待客人住的禅房里,还要观主亲自送饭给她吃。因为在这乱世,来这里出家的道士都是为了混口饭吃的,他们深怕得罪了观主,会被赶出去流露街头,饿死他乡。
十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阿蒂离开了崇安寺,她去了一个淮阴市的乡下。据说这个乡下是道长花一楼的一个婶母居处。而他的婶母也是寡居一人,孤苦伶仃,她很同情阿蒂,知道阿蒂肚子里怀的是花一楼的骨肉后,她欣然接受。阿蒂生下一个男婴后不久,就离开了花一楼婶母的居处,继续回到无锡崇安寺去做女工,以免族人怀疑。花一楼的婶母将这个孩子取名映泉,希望他的人生像这泉水一样清澈,被洗去隐秘的身世的罪孽。但是罪孽深重的阿蒂,如何能逃过世俗的枷锁,很快就有族里的人猜到了阿蒂那段时间失踪的原因,他们联合起来以族规将阿蒂带到宗祠里审问,在严刑拷打动用家法的逼问下,阿蒂只好招认了自己偷人养汉生孽种的事实,但是她没有招认出那个野汉子的名字。查清事情来龙去脉后,族里的人为了清理门户,逼阿蒂上吊自杀。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人知道的夜晚,阿蒂上吊死在了家中,第二天夫家的族人为她料理了后事,将她与她的那个患了肺痨死去的亡夫合葬在一起了。生是君家人,死是君家鬼,阿蒂别无选择,族人对她的死对外宣布为痴情女殉情丈夫,堪称节烈典范。花一楼获悉阿蒂的死讯,除了带着道观里的众弟子为她免费做一回隆重的法事外,别无他法。他晚上偷偷躲在道观里哭泣,泪湿衣襟,山风陪着他一起呜咽,他为自己动了凡心妄念感到内疚不已,害了阿蒂这样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子一条性命。自那以后,花一楼一件道袍穿在身,两袖清风出红尘,再也没有了凡心俗念,每天除了吃斋做法事吹奏乐曲之外,他再也没有练过琴弦。
阿蒂死去的这一年,是光绪帝十八年的九月。这一年九月发生了一件怪事,晚间八点钟,无锡城南,突然发现了一个大火球,飘荡半空,其行甚缓。当时有数百人目击了这件事,大约过了一段饭的功夫,火球才消失。有人说这可能是流星,可是你见过这么慢的流星吗?又有人说这可能是别人放的孔明灯,但是当时的风向是向北吹的,可是这个火球却向东运行,显然不是孔明灯。这时一位老大爷说,天有异象,必有奇事。七年后的一个秋天颗粒无收的饥荒年,阿蒂交给花一楼婶母抚养的婴儿已经七岁了,到了要启蒙开读的年龄了。婶母年纪渐大,生活已经几乎不能自理,要靠左邻右舍照顾,映泉自然也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于是她休书一封,让老家的人带着映泉到崇安寺来找观主花一楼,请他收为徒弟。花一楼接到信,当下就留下了这个七岁的孩子,并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方便照顾他。自从映泉来到寺院后,崇安寺冲虚观里的道士们就开始都对这个黄口小儿不服气,凭什么这个小师弟进来最迟,却最得师父的宠爱。徒弟们看到映泉跟着师父一起早晚练琴,背三字经,读书写毛笔字,羡慕又嫉妒恨,可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只敢在背后说师父偏心。
作为道观主持,花一楼精通道教乐器,他能够传授给儿子的也就是这些乐器的弹奏。希望他长大后,能够有一口饭吃,不至于流落街头,在这乱世里,他已经对儿子别无所求了,只求他无灾无病活到老。七岁就来到师父身边的小道士映泉,他耳濡目染,学艺很快,又聪明,到了12岁的时候,他便已经能够弹奏各种乐器,跟着师兄们一起为香客们做法事了。16岁的时候,师父为了锻炼他的能耐,让他独自下山去做斋事,19岁就担任冲虚观里的主要法事演奏者,弹奏各种道教乐器。因他长相英俊,琴技高超,颇得香客们的喜欢,大家都称呼他为小天师。映泉在师父身边被悉心照顾,刻意栽培,手把手教育成人,他们师徒二人感情一直很深,映泉从心底感激师父收留他这个父母双亡的人。映泉在道教观里成长的这些年,一直很开心,也很听师父的话,他知道师父很看重他,他也愿意讨师父欢心。师父私下里对他甚至许诺,百年之后,我过身了,你就是这观里的观主,要将这个道观发扬光大,照顾好观里的每一个人,不让他们流落街头,饱受饥荒之苦。映泉谨记师父的话,他也很认真地做好观里的每一件事,以便博得师兄们的好感和信服。
映泉的心一直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这些年他除了跟着师父学乐器做法事,闲时一起在寺庙里垦荒种田,自给自足,过着世外之人的生活外,内心没有任何波澜。虽然淮阴乡下的奶奶前几年就病故了,但是映泉并没有多少悲伤,因为在这道场里长年累月为人做法事超度亡灵,他已经习惯了生老病死,况且奶奶是高龄离世,知道本是寻常事。但是当有一天,对他有栽培之恩的师父突然病倒了,并且病来如山倒,一病不起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心慌。毕竟,师父是他的精神支柱和主心骨。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师父,竟然在弥留之际遣散众人,独自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就是你的父亲,孩子,你的母亲是这寺庙附近山下的秦家的寡妇,她的真正名字叫阿蒂,那个节烈牌坊是她的亡夫族人为她立的假牌位以便掩人耳目,他们是发现你母亲不守妇道,与人私通产子,怕事情败落有辱门庭才逼你母亲悬梁自尽的。映泉听了师父的话,心里一下子懵了,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都被毁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他弥留之际是该叫一声师父还是改口叫一声爹,他突然觉得无论是师父还是爹他都叫不出口,而花一楼在弥留之际用充满无限爱怜的眼神看着他,从他眼神的流露里,映泉是明白他的心愿的,他希望眼前的这个孩子叫他一声爹,他渴望父子相认,骨肉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了。可是他没听到这一声就咽气了。
花一楼过世后,道观里的众人遵从观主生前的遗嘱,尊年轻力壮的映泉为新的冲虚观的观主。众人原本以为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经过师父这么多年的悉心调教和栽培,再加上他平时的表现,大家也有目共睹,但是大家没有想到映泉当上了观主之后,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了。周围人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观主一死,一向乖巧懂事有责任感的师弟映泉的本性就坏了,难道是观主识人不明?
映泉做了观主之后,他的身高已经有一米七了,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长得和当年年轻的观主一样英俊,只是他的五官像年轻时候的母亲阿蒂更多一点。他留着长发,将长发梳成一个小辫子再盘在头顶。他变得离经叛道,不再循规蹈矩。尽管父亲花一楼死前留下的是一个香火旺盛的道观给他,足够他过得一世安稳,但是他却用这些香火钱去山下的花街柳巷嫖宿,寻花问柳,流连赌场。他偶尔在山下喝得醉醺醺回来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躺在禅房里想,我这么堕落对得起师父这么多年的教诲吗?他从我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背三字经,学做人的道理,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赌博也会,逛妓院也会,和行尸走兽的畜生有什么两样,哪还有半点出家人做道长的样子?但是他转念心里又痛苦地想到,我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个伪君子,假道士,他有什么资格教我做一个正直善良有慈悲心的道士,他对佛主神明有什么敬畏之心,他自己还不是一样风流睡女人养孽种?他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就证明他是有罪的,我就是他有罪的证明,我只是一个孽种,我除了堕落还能怎样?就算我什么也不说,神明就不知道我肮脏的身世了吗?难道一个贞洁牌坊就可以欺世盗名掩盖掉我母亲勾搭野汉子的事实了吗?难道住在这山清水秀的道观里,山下的泉水就可以荡涤掉我身世的污垢了吗?
映泉的放浪不羁,行为不检点很快就引来道观里的众师兄们不满,但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好忍耐。直到有一天,映泉终于闯出了大祸,为自己的堕落付出了代价。他经常到山下的怡红院去嫖一个叫春花的女子,映泉没有想到的是,春花这个女人除了接客本地人,也接外地客,她不但和中国男人睡觉,还和外国人睡觉。她不知不觉得了肮脏的梅毒,传染给了映泉。映泉发现自己得了梅毒,是在一个晚上深夜起来解手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裤裆潮湿的很,还伴着痒痛,他以为是尿液,没有及时换内裤造成的,于是端了一盏煤油灯来一照,吓得自己的脸顿时失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裤裆里有血丝,阴茎的龟头上染上的不明液体像女人的黄色白带。他知道大事不妙,第二天就偷偷下山去找中医来看,结果一个老中医告诉他这是花柳病,梅毒,不治之症。同治帝就是逛窑子患了这个病死的。他听了之后,顿时色如白纸,以为自己命在旦夕。
也许是天要垂怜,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吧!映泉在老中医那里抓了中药回来调养,虽然没有痊愈,但是总算留住了一条性命。只是梅毒让他瞎了一只眼,从此他变成了只有一只眼看得见的半个盲人。为了遮掩自己的这个身体残缺,他不得不戴上一副眼镜。而祸不单行的是,映泉自从接掌道观以来,长期花钱如流水,导致道观已经入不敷出,再加上香客们闻听道观里的观主不守清规,离经叛道,嫖娼赌博抽鸦片,无所不涉,纷纷对他的声誉进行诋毁,民怨沸腾,道观一改往日香火鼎盛繁荣,渐渐没有人来光顾了。这个时候,道观里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这个道士是秦寡妇阿蒂生前夫家的一个堂侄儿志荣。他入道观的时候,花一楼收留他还是看在秦寡妇阿蒂是他婶母的份上,如今他却借此机会率先一举揭发了映泉的种种恶行,威胁映泉交出掌教道观的大印。映泉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自知这座道观再也容不下自己了,于德有愧,于道有悖,于是收拾细软行李离开了道观。
映泉离开道观后,开始四处乞讨流浪为生,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无限。这一日,他带着父亲留下的二胡笛子琵琶等乐器一路从无锡流浪回到了淮阴城的清江浦来,被一对好心的运河岸边的船家夫妇收留。他白天上街到南船北马,舍舟登陆的清江浦慈云寺一带去拉二胡唱戏,晚上回到清江浦花街上的一个姓王的船家夫妇家里歇脚。为了报答船家夫妇的收留之恩,他会把每天在茶馆说唱挣来的钱送一点给王家夫妇做住店费用。王家夫妇本来可怜他是一个残疾人,不肯要,但是又怕他多心,所以就象征性地要了一点微薄的茶水费,每天热茶热水招待他,希望他住的安心舒服些。
映泉自从离开道观后流浪四海为家,为了能够糊口谋生,他开始背着二胡,琵琶,走上街头,自编自唱,说唱新闻,一时沦为清江浦一带的家喻户晓的说唱艺人。有一天,在清江浦慈云寺的庙会里说唱,现场有一个妇女是映泉寄宿的王家夫妇的娘家寡嫂,她走亲戚来到这里原本是要进慈云寺烧香拜佛的,没想到遇见有人在这里说唱。因为听得入神,询问王家人这瞎子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王家人告诉她,这瞎子命苦,孤苦伶仃一人,无父母无兄弟,原本是一道士,因不守清规听说被赶下山了,不过人倒是挺正直的,吃住在我们家,从不白吃我们的,每天晚上回来都给我们一些茶水费。于是这王家寡嫂动了心,想要姑子出面说和,让他和自己凑合到一起过,组成一个家庭,刚好可以相依为命。王家夫妇想想自己的嫂子带着两儿一女,守寡多年,确实也是可怜,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吃上顿没有下顿,还不如凑合着过,相依为命,可怜人照顾可怜人。于是王家夫妇和映泉提起这门亲,映泉一口答应,他也想找个人照顾自己,虽然说自己说唱可以糊口,但是由于眼睛不好使,晚上走夜路不方便,而说唱卖艺又常常要早出门,天黑散场才能回来。两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后,他们就正式租了一间王家的房子,另起炉灶。白天这女的走在前面,映泉就跟在后面,映泉手里拿着一根小竹竿,女的走在前面用手牵着竹竿一头,为他带路。他说唱完毕,女的就帮他拿着一个碗收钱,回到家里,把钱收好,留着生活开支用。从此,有人为他持家,有人为他煮饭洗衣,他不再感到孤独。由于女的在乡下也没有正式名字,在家做姑娘的小名叫丫头,嫁了人就随了夫姓,映泉娶了她之后,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香莲,冠上瞎子映泉的姓花,她很满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么喊她,她欢喜的不得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花香莲的两个儿子在乡下给人当长工,一个女儿早早就卖给了人家当童养媳,这也是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养不起这么多孩子。香莲和映泉组成家庭后,将两个儿子继续留在乡下给人当长工,但是她的两个儿子隔断时间会从乡下来城里要钱,映泉说唱攒下的钱除了生活开支外,都给了两个儿子接济他们的生活,帮助他们娶妻生子。
映泉一开始街上卖艺,茶馆说唱的时候,演奏的都是一些在道观里父亲教过他的曲子,迈入市井生活后,他为了更好地融入民间,博得观众掌声,就不断翻新改写曲子,重新演奏。这些翻新改写过的曲子,也没有名字,他就随心所欲,即兴发挥。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在慈云寺附近的码头一带说唱,每天下午他在那都要围场说唱。为了吸引观众,他敢于针砭时弊,抨击社会黑暗,用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说唱给观众听。他的琴技特别高超,能将琴置于头顶弹唱。
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他积极编唱《十九路军在上海英勇抗击敌寇》的新闻,说唱给大家听,并用二胡演奏《义勇军进行曲》来激发人们的民族斗志,在抵制日货的运动中,他用富有激情的语言激发人们的爱国热忱。他的许多新闻唱出了群众的心声,深得人们的喜爱。他在抗日战争爆发的那段年月,不仅白天出去编唱,每天晚上出去还边走边唱,手拉二胡,声调凄凉,表现出国破家亡的伤感。那段时间,虽然是春天的夜晚,但是他却演奏出了一个叫《寒春风》的曲子,这首曲子被周围的老百姓听到,他们一起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叫《晚安曲》。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听到这样的曲子,才能在国恨家仇中心感安慰的睡觉。
清江浦码头一带是当时淮阴城的繁华地段,这里也是卧虎藏龙,民间艺人高手如云的地方。但是映泉一个外地瞎子为什么能拥有那么多的听众呢?听过他演奏的那老一带清江浦的老人回忆里都说,映泉不仅会弹琴,还能用二胡的声音模仿鸡鸣狗叫,男女对话的叹息声,欢笑声,你说妙不妙?简直出神入化了。别看映泉只是一个说唱艺人,他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但是自从他被逐出道观后,见识了太多民间疾苦,也尝尽了世态炎凉,他也变得更加看透世事人心,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和从前沉醉花街柳巷嫖娼赌博的时候判若两人。有一次,清江浦一带有一个有钱的商人,他想请映泉这个瞎子到他家里专门为他家老太太祝寿演奏祝寿曲,映泉在街坊邻居那里听说了这个商人人品非常渣,他刚不久前强奸了一个在他家做事的穷人家的只有十三岁的女工。由于女工父母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吞下这屈辱。于是他背着二胡到他家,当着满座宾客,将这件丑闻编唱成词,说唱出来,吓得商人无地自容,离家出走避风头去了。
事情不久后,淮阴城里的一个汉奸又找到映泉,叫他去他家里为他的姨太太唱曲助兴,讨她开心。映泉觉得这种人不值得他为他去服务,于是断然拒绝,宁愿在街头讨生活,也不愿到他门庭上去献艺。结果惹得汉奸不高兴,派人来砸场子,毒打了他一顿。但是他虽然是个瞎子,只有一只眼看得见,却愤怒的当时从地上拉起二胡就说唱起来骂他是走狗汉奸。后来抗日战争胜利了,这个汉奸被国民党当局处决了,映泉又将汉奸的丑陋事迹编成故事在城里到处说唱庆祝抗日战争胜利。
1943年的春天,三月十六日这一天晚上,日本鬼子从淮阴城出发,带着日军第17师团伪军各一部共一千余人分路到乡下扫荡,准备合围袭击涟水县西北六塘河北岸的新四军淮海区党政领导机关,一举歼灭八路军的主力部队。这一天晚上,瞎子琴师映泉在妻子花香莲的搀扶下,踩着月光从城门外回来,由于那天生意不好,回来晚了,已经九点钟了,不巧守城的日本士兵已经早早在晚上七点就把门关上了。映泉和花香莲奔波了一天,说唱了一天,都觉得又饿又累,实在没有力气再叫城门了,于是就蹲在城门下,映泉叹口气拿出他的那一把跟了他很多年的只有两根琴弦的胡琴,随手拉起了一曲凄清婉转,痛彻悲凉的琴声。城门上的日本兵听到这么悲凉的曲调,突然停止了他们的说话,令映泉没有想到日本兵竟然破天荒的为映泉夫妇开了门,并且还问了眼前的琴师这是什么曲子,映泉随口答,这是《晚安曲》,也叫《寒春风》。日本士兵听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一改往日的凶残相,非常友好地说,以后你们回来晚了,就在城门下拉这个曲子,我们听到就会给你打开城门,让你们进来。其中一个日本兵还说,《晚安曲》,我在日本老家的时候也经常听,我们日本人也有晚安曲,不过不是用二胡拉的,是我们日本人的乐器三弦琴弹奏的。我母亲弹奏这个曲子的时候,经常是晚上山风起来的时候,那时我们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国家,天皇陛下也没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异国他乡孤独之苦,我只有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没有死亡和杀戮。
第二天,一个日本军官上街巡查,看到映泉头戴礼帽,脸庞消瘦,戴着一副左边高右边低的墨镜,弓着腰背着褡裢在街上走,边走边拉着昨晚上他听士兵说和日本家乡很接近的那个曲子,于是将他喊住叫到一个茶馆里,也奏给他听一遍。映泉并没有拒绝这次,他操起二胡就拉起小曲,一曲完毕,日本人刚要给钱,这时有一个士兵来报告说,大佐,我们的部队已经追至刘老庄了,新四军主力都已经跑掉了,只剩下新四军连长白思才带领的八十二个共党,在和我们负隅顽抗。这时日本军官大佐立马脸色突变道:八格鲁,全部给我剿灭。说完,就立马拂袖开着军车走掉了。
后来,刘老庄连八十二位新四军战士在经过与日本鬼子三千人的浴血奋战一天一夜里,终于寡不敌众全部牺牲后,全城传来痛哭之声。因为那天早上,有人看到映泉在茶馆给日本人演奏乐曲,并且日本人还给了钱,有些人便在茶余饭后嚼舌根说映泉当了日本人的汉奸,在日本人面前摇尾乞怜,然而淮阴城的船家夫妇却怎么也不相信,他们都知道映泉是一个刚直的手艺人,以往地痞流氓都敢骂,怎么可能对日本人点头哈腰呢?难道非要倒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说不,才算是刚烈吗?映泉对于别人的诋毁也不解释,他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还是个残疾人罢了,他哪有那个本事去当汉奸。
王家夫妇有一个儿子,王家夫妇收留映泉的时候,儿子淳才那时不过只有七八岁,每天晚上映泉夫妇从城门外回来,路过他家隔壁,他就会很懂事地将锅里剩下的一些锅巴送给映泉做次日的早饭。映泉为了感激他,就会用二胡拉两声谢谢的声音给他听。久而久之,这个小家伙就耳濡目染喜欢上了音乐,他有一天跟父母说,他想拜映泉师父为师,学习拉琴。王家夫妇把孩子的这个想法给映泉说了,映泉感到很高兴,他也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有人继承他的衣钵,从此以后就做了他们儿子的老师,免费在晚上回来的时候教他拉一会儿琴。这个孩子后来在新中国解放后考上了南京艺术音乐学院,一天天很冷,他练琴前,在老师琴房外随手拉了映泉教给他的晚安曲,等他拉完,走来一个人,问他拉的是什么曲子,这时学校的教授告诉他,问他的这个人是日本的一位音乐学院的老师,他来中国参加中日音乐交流会的。于是王家夫妇已经长大的儿子王淳才告诉这位日本朋友,这是他老家淮阴的民间琴师映泉教给他的晚安曲。这位日本朋友让他再弹奏一遍给他听,于是他再一次拉起了这个曲调。令王淳才和他的教授没有想到的是,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这个日本朋友突然双膝跪地说,这样美妙的音乐只配跪下来听啊。
后来他们经过一番交流,王淳才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日本朋友的父亲当时参加了日本侵华战争,正是当年在淮阴城守城门巡逻,晚上为映泉打开城门的那个士兵。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刚刚新婚不久,他的儿子还不到一岁。他在中国战场打仗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就会写信寄回去,有一次他在信上对自己的妻子川岛美子说,他在中国听到了一种和日本音乐一样好听的曲子,是一个瞎子琴师弹奏的,只是他弹的不是你和母亲用的三弦琴,而是中国的乐器二胡。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带一把二胡给你们,弹奏给你们听。
日本朋友说他的父亲并没有回去,他死在了中国,是战争导致了他们家破人亡,他痛恨战争,他的母亲在日本战败后要求他发誓,再也不要去做军人。于是他通过读书学习音乐考上了音乐学院,做了一名音乐老师。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看见父亲长得像什么样子,他非常想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当他听说王淳才的老师映泉见过自己的父亲,当即跪下来要求王淳才带他到淮阴来找映泉琴师。他说他想听听这个中国琴师给他讲讲当时看到自己父亲时的情景。当王淳才带着日本朋友和自己的大学教授一起来到映泉琴师的家中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骨瘦如柴,已经好久不出门拉琴,只以修琴为职业糊口谋生的贫困老人。
谈起当年城门下的夜晚拉琴的情景,映泉浑浊的眼神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喃喃自语地握着一把坏了的琴说,就是这把只有两根弦的琴,让两个日本士兵一改往日的凶残,露出了人性的本来温暖,给我回家的夜晚留了一条通道,让我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苟延残喘了下来。日本朋友拿起这把坏了的琴弦,对映泉说,师父,我愿意出重金找人替你修好这把琴,我只想你用这把琴为我弹奏一曲你的《晚安曲》,让我录制带回去,送给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想念了我的父亲一生,他答应我母亲,要带一把胡琴回去,为她奏一曲晚安曲的。如今父亲走了,我的母亲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了,我想替我的父亲圆了他的心愿,给我母亲一个安慰。于是后来,已经54岁的琴师映泉抱病用修好的那一把跟随他一辈子的二胡为日本朋友拉起了最后一次晚安曲,录制好带走了。这首晚安曲录制成功一个星期后,在一个如水的月光照着的深夜,琴师映泉也溘然逝世,不到一年,老伴花香莲也撒手人寰,追随而去。二胡成了王淳才随身携带的师父留下的遗物,他的故事也被王淳才讲述流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