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我回老屋办事,一团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正对着老屋的大门,在门前的水泥裂缝里张扬着。
我问父亲:“ 阿爸,你种棵野草在屋门前帮你守家?”
父亲说:“它自己长出来的,是抹药(抹草),你不认得了吗?”
抹草这东西,村里人向来是认得的。田埂边,荒地上,一丛丛地长着,叶子稍狭长,边缘有细齿,茎干青里透红,不甚起眼。农人走过,往往连正眼也不瞧它一下,然而一到紧要关头,它便从野草堆里挺身而出,成了救命的宝贝。
我少时顽劣,常与几个村童在野地里疯跑。一日,不知是谁先提议的,我们爬上了晒场旁那棵老榕树。树皮粗糙,爬上去时倒也顺手,只是下来时,阿强一脚踩空,跌在树下,手臂被树枝划开一道口子,血争先恐后往外涌。我们慌了神,七手八脚把他扶起,血却越发流得凶了。
“按着,不要动。”父亲说,又扯下稻草人身上的布条给阿强简单包扎。阿强龇牙咧嘴地忍着痛,我们几个围在一旁,眼睛都盯着那团青绿色的草渣。说来也怪,血竟渐渐止住了。父亲又去寻了些来,叫阿强带回家去让阿婆煮水给他喝。
“抹草止血是快的。”父亲后来告诉我,“若是肚子痛,捣碎了敷在肚脐上;发热了,煮水喝;长疮了,揉出汁来涂上。用这些草草叶叶治伤病,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我那时半信半疑,抹草不过是野草罢了,如何能有这许多用处?但后来经历的事,却教我不得不信。
有一年夏天,半夜里我突然腹痛如绞,在床上翻来滚去,汗出如浆。母亲慌了手脚,父亲却不急,披衣出门,不一会儿便攥着一把湿漉漉的抹草回来。他取了大海碗,将草叶捣烂,敷在我肚脐上,又煎了一碗浓浓的草汁逼我喝下。
那味道苦涩得很,我皱着眉头咽下,不多时,腹中竟渐渐平静下来。次日清晨,我已能起床走动了,只是嘴里还残留着那股苦味。
抹草不仅能治急症,还能防病。每到端午前后,母亲总要采些抹草回来,与艾叶、风茅、柚子叶一起煮水给我们洗澡。她说,这样一个夏天都不会生痱子,蚊虫也不爱叮咬。
我和妹妹轮流被按在木盆里,浑身擦遍那黄绿色的药汤。水汽蒸腾中,草药的苦涩气味钻入鼻孔,竟成了童年夏日里最鲜明的记忆之一。
父亲说他年轻时误踏进化灰(白石灰)池,脚被烧伤,后来伤口化脓,险些送了命,幸得乡里一个老郎中指点,日日用抹草煎水洗伤口,竟渐渐好了。父亲指着他的腿说:“若不是抹草,这条腿早烂掉了!”
抹草虽贱,却也有它的脾气。它喜湿耐旱,田边地头都能生长,但若专门栽种,反倒长得不精神。村里种草药的阿婆说过,草药这东西,越是艰难处长的,药性越足。那些被人精心伺候的,反倒失了本性。我想,抹草之所以能救人,或许正因它经历过日晒雨淋,尝遍了风霜滋味吧。
父亲说如今村里人有了头疼脑热,还是先去拔几株抹草来应急。城里医院虽近,但到底不及这野草来得方便。西药见效快,却总有些副作用;抹草慢是慢些,却温厚得多,像极了乡下人的性子。
那青翠的颜色,恍惚间与我记忆中晒场旁的田埂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