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缓缓升起,如水的银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房前屋后,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薄纱。洋槐树下,那个用麦秸扭成的墩子上,稳稳地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手持菜刀,专注地切着菜,嚓嚓的切菜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清脆而又悠长,仿佛能传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便是我的母亲——一位上了岁数、裹着小脚的平凡女性。她识字不多,却怀揣着对文化的深深敬畏与崇尚,这种精神如同熠熠生辉的火种,照亮了我们整个家庭前行的道路。
犹记得我第一次从学校拿回新书时,母亲的眼中闪烁着惊喜与欣慰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翻着语文课本,那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指着上面的“我、你、他”等简单的字,略带自豪地说:“这些字我认识。”她缓缓地向我讲述起爷爷的故事,爷爷是个极有文化的人,饱读诗书,还常常为乡亲和家人们念那些蕴含着无尽智慧的书籍。爷爷满心期望家人们都能读书学文化,在他心中,只要有人捧着书认真研读,旁人都不应打扰,也不能让其干活,一定要让他们能全身心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在这样浓厚的文化氛围熏陶下,母亲虽未能接受系统的教育,却也粗通文墨,还跟着奶奶学会了简易八卦。她能掐着手指,依据卦理推测物品丢失的去向。谁家丢了鸡、猪、鸭,或是钥匙、筐子之类的东西,总会心急如焚地来找母亲帮忙掐算。母亲总是谦逊地推辞,说不一定准确,可对方却满怀期待,一个劲儿地央求:“管它准不准,你就帮我算算吧。”母亲问清丢失物品的时辰后,便伸出左手,在手指上按八卦的卦理,循着子丑寅卯的顺序仔细推算,而后告诉来人,所要找的物品是在远处,还是在近处;是在高处、矮处,亦或是不高不矮处。神奇的是,来人按照这个大致的方向去找,有时真的就能找回丢失的东西。再见面时,他们总是赞不绝口:“你掐算得真准!真的在不高不矮处呢。”于是,下次丢了东西,他们依旧会满怀信任地来找母亲。母亲心地善良,一心只为他人着想,只要别人有需要,她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而且从不收取分文报酬。在她看来,只要听说丢失的东西找到了,那便是对她最高的奖赏。
母亲对文化的崇尚,深受爷爷奶奶的影响,而这也促使她极为重视对孩子们的文化教育。她曾无数次坚定地说:“我就是吃糠咽菜,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上学,一直供到孩子自己实在上不下去为止。”在母亲的坚持下,姐姐上了村里的识字班,成功实现了文化“脱盲”,大哥高小毕业,我和四弟也分别努力读到了高中毕业。在那个还没有恢复高考的年代,这已经算是我们能达到的学业顶峰了。
母亲之所以如此执着地崇尚文化,还有一个深刻的原因,那便是她从自己苦难的身世中悟出的道理。听母亲讲述,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和姥爷的兄弟一起做着小本生意。然而,不知因何缘故,竟得罪了本村的地主恶霸。那恶霸带领着一帮杀手,气势汹汹地抄了姥爷家,还抓走并残忍地活埋了姥爷兄弟俩以及姥爷家的大儿子,三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姥爷弟弟的两个儿子侥幸逃出,被迫远走他乡。走投无路的姥姥,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家产,决心状告地主恶霸,为亲人讨回公道。可家里却没有一个识字的人能写状子,村里虽有识字的人,却因惧怕恶霸的势力,不敢帮忙。姥姥无奈之下,只能带着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四处投亲奔友,走了五六个村庄,花了不少钱,才终于找到了愿意给写状子的人,自此正式踏上了告状申冤的艰难之路。
这是母亲第一次在心灵深处感受到识字的重要性。然而,在黑暗腐朽的旧中国,有理、有状子,若没有钱,根本打不赢官司。对方早就仗着财势买通了官府,姥姥的官司从县打到州,始终没能胜诉。但姥姥毅力坚强,心中的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她又准备把官司打到府和省。为了减少拖累,她迫不得已,只能打发了三个女儿。大女儿提前出嫁,二女儿和三女儿则被送给人家当女儿或当童养媳。作为二女儿,当时只有13岁的母亲,被送到了我家当了童养媳。
当然,官司打到济南府依旧没能打赢。后来,还是姥爷弟弟家侥幸逃离家乡的两个儿子中的老二,投奔了八路军,后来当上了县公安局长。他起诉地主恶霸,在人民政府的公正审判下,地主恶霸终于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作为公安局长的二舅,亲手执行了对恶霸的死刑。临刑前,二舅愤怒地说:“你杀了我一家三口,我要打你三枪。”也只有在新中国,有了党和政府的支持,穷人才真正得以报仇雪恨。这是后话了。
母亲到我家当童养媳的第二年,正值兵荒马乱的时期。有一次,她和十几个小伙伴在地里割草时,不幸遭遇了土匪绑票。土匪们把这些孩子带到山上,恶狠狠地命令他们自报家里土地的亩数,并当场宣布:家有10亩地以上的,因为预计能付得起较高的赎金,一天给吃三顿饭;家有5亩地的,一天只给吃一顿饭。第一个孩子说了实话,说他家没有地,土匪二话不说,“嘭”的一枪就把她打死了,还恶狠狠地说:“你家没地,交不起赎金,留你干什么?”后面的孩子吓得再也不敢说家里没有地了。我家那时只有3亩地,母亲为了能活命,壮着胆子报了5亩地。父亲四处借钱,却怎么也凑不齐15块大洋的赎金,还差3块大洋。无奈之下,只好找本村一个有文化的人写了一份担保书,保证秋季粮食卖了之后再补齐赎金。这份担保书发挥了关键作用,最终我家用12块大洋把母亲赎回。这件事再一次让母亲深刻地认识到识字的重要性。
伴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我们兄弟姐妹陆续来到人世间。为了让孩子们能读书学习,母亲吃尽了人间的苦头。父亲因为长期给地主家当长工,积劳成疾,患上了痨病,干不了重体力活。我姐姐和我兄弟们年龄还小,都不够整劳力,一家人的生计便全部压在了母亲那瘦弱的肩上。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在生产队里拼命干活,不管活儿有多脏、多累,她都全力以赴地去干。即便如此,一年到头拼死拼活,挣的工分依然少得可怜。而生产队分粮食是按照工分来分配的,我们家人口多,工分少,分到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一年中有半年都处于缺粮的状态。为了不被饿死,我们只能想方设法地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能挖到野菜,摘到榆树叶、洋槐树叶,对我们来说就是享受了。最难吃的要数花生壳、杨柳树的叶子,但为了活下去,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母亲在月光下切的菜,其实是地瓜秧。在地瓜收获之前,生产队会把地瓜秧按面积分给各家各户。有粮食的人家把地瓜秧收走晒干后用来喂牲口,而像我们这样的缺粮户,就把嫩的地瓜秧掐下来,切丝晒干当作主粮。吃饭时,把这种地瓜秧干菜泡发,掺上豆面做成渣豆腐,用煎饼包着吃,这样每人每顿饭就能省下一两个煎饼,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赶在生产队挖地瓜之前把地瓜秧掐完、晒干并收藏好,母亲常常彻夜不眠地忙着切菜。我那时经常在夜里被母亲叫醒,要我起来帮她磨菜刀。
每当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总有人劝母亲:“别让小孩上学了,让他给生产队割草,也好赖能挣点工分,上好了学又有什么用!”但母亲却始终不为所动,坚定地让我继续上学。上初中时,学校在八里路之外的公社,我需要住校。家里没有多余的棉被,我只能和同学打通腿共用一床被。没钱买学校的饭,我就自带干粮——用地瓜干磨成糊做的煎饼。后来家里的地瓜干吃完了,我就只能带野菜或树叶做的菜团子。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吃菜团子,恰好被校长看到了。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吃这种东西?”我如实回答:“家里没粮食了。”校长听后,十分同情,帮我向公社申请了30斤救济粮。我到公社的粮库领回了20斤高粱和10斤玉米,母亲和全家人得知后,都特别高兴。这些粮食掺着野菜和树叶,帮助我们一家人又一次度过了饥荒。
母亲含辛茹苦地供养我高中毕业后,我参军入伍。凭借着高中毕业的文化优势,我在部队考入军校,成为了一名军官。回首过往,我深知这一切都离不开母亲的坚持与付出。
母亲在月光下切菜的身影,那嚓嚓的切菜声,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那不仅是母亲为了家庭生计辛勤劳作的缩影,更是她对知识、对文化不懈追求的象征。她用自己的坚韧和执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希望的天空,让我们在艰难的岁月中,也能触摸到知识的光芒,感受到文化的力量。
母亲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文化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更是改变命运的力量,是在黑暗中指引我们前行的明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只要心中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文化的崇尚,就一定能冲破重重困境,迎来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
感谢您,敬爱的母亲,愿您在天堂安好!